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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只用了兩年,我就擁有了一雙鄉下人的眼睛

葉兆言:只用了兩年,我就擁有了一雙鄉下人的眼睛



文 |葉兆言

1968年的春節後,我開始去鎮上上小學。究竟有多少里路,不清楚,反正單程要走四五十分鐘。還是讀四年級,作為插班生,又一次面對一個全新的學習環境。


老師是新來的複員軍人,很敬業,嗓門很大。有一次寫作文,解釋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詩詞《送瘟神》,具體內容忘了,我逮著題目胡亂髮揮,說了許多大而無當的好話,聯想比較豐富,用辭盡量誇張。結果老師給了一個105分,滿分是100分,另外5分算是獎勵,並在課堂上隆重表揚。我後來成了作家,這5分功不可沒。


印象中,最怕遇到下雨天,鄉間土路難走,深一腳淺一腳,濕糊糊的泥土常把鞋給粘住。索性赤腳走路還好,那時候,一年中有半年可以赤腳,鄉下孩子都這樣,赤腳走路,快到目的地,在河邊洗洗,再把鞋子穿上。


我很快習慣赤腳走路,可是天冷了不行,尤其到冬天,天寒地凍。真正凍住了,也好走路,江南泥路可惡,一會凍,一會不凍。上學時凍了,雖然有些滑,路還好走,放學時解凍,當地人叫「開烊」,那時候土路走起來,彷彿玩雜耍。好在小孩子學習能力永遠最強,跟習慣赤腳走路一樣,跌了無數跟斗,摔了很多跤,終於適應鄉間的泥路。

最不痛快的還是遭遇歧視,在農村兩年多,父母沒往鄉下寄過一分錢。我似乎完全被人遺忘,不管有什麼樣原因,在貧窮落後的鄉村,平白無故多張嘴吃飯,怎麼也算是一件事。久病無孝子,久客無好臉,舅舅和舅媽對我還說得過去,外婆的不滿一直寫在臉上。在她看來,這個孩子畢竟不是孫子,外孫總是外孫。何況這外孫又是領養的,跟她沒任何血緣關係,親情親情,不是親,自然也就沒有情。


外婆的不滿在情理之中,宗族社會已解體,這村子都一個姓,宗族觀念還在。我是被領養的消息已不脛而走,大人們在背後議論,小孩子便有些肆無忌憚,「野sóng,野sóng」地不絕口。欺生,排外,歧視,這些情緒往往會自然而然地產生,我的被欺負也就變得十分平常。


當地很喜歡用「sóng」這個字眼,男男女女無論罵人,或是表示親熱,都喜歡說「那泡sóng」。小孩子不知道這「sóng」是什麼,文革中關於性的禁忌太多,在十一歲前我對男女之事基本上沒開竅,只知道有別,男孩應該上男廁所,女孩應該上女廁所。到了鄉下,沒有公共廁所,男人都去露天的功能茅坑。


江南雨水多,茅坑裡水汪汪,屙屎害怕髒水沾上來,必須先拔一把青草扔下去。隱約地知道「sóng」不會是個好詞,到了鄉間,看見貓和狗做苟且之事,似懂非懂地聽小夥伴議論「貓逼一把火,狗逼一把鎖」,議論張家長李家短,議論隔壁老王,突然明白男女間也會有些不好的事情。


鎮上那個小學叫金童橋小學,感謝百度,上網搜索,發現它還是一所百年老校,有許多不錯的傳說和故事。回憶有時候需要一些幫助,歷史上的很多美好,也是在網上看了以後,才第一次聽到。

金童橋是江陰東門外第一古鎮,建橋歷史可以追溯到唐朝,因此有紫氣東來第一橋之說。當地人不講什麼「鎮」,好像沒有鎮的概念,只講「街」,去鎮上購物,都叫「上街」,或者是「到街上去」。俗話說活在街上,死在山上。活著住街上,死後埋山上,人生如此,就算是很幸運了。


那時候縣城都小,金童橋自然更小,沿河細細長長的一段街, 很快走完。有一些店鋪,一個小小的百貨店,幾家小館子。別人的回憶文章上寫著,街上有一家很好的牛雜店,一點印象也沒有,更不要說進去品嘗。


我對上課也沒印象,所有功課都太容易,好像也沒什麼考試。印象深刻的只是,上學途中必定要經過好多個墳堆,就是那些平地上拱起的土饅頭。我是個膽小的孩子,有同伴一起走還好,獨自一人,每次經過都有點驚慌。


同樣道理,外婆家豎在那的一口空棺材,讓人感到心驚肉跳。對於鄉下長大的孩子來說,這是給老人送終的「壽器」,見多不怪,自小就習慣。我到了鄉間才第一次見到這玩意,總覺得裡面站著一個人,隨時會推開棺材板走出來。


恐懼讓男孩子感到羞愧,因為羞愧,你並不願意把它說出來,也不會跟別人說。然而一口空棺材是個很具體的存在,你幾乎天天都要面對,只要睜開眼睛,它很可能就出現在你面前。因此在江陰農村的兩年多,我可以說是非常的不快樂,心靈深處總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所佔據。

金童橋小學突然要準備成立紅小兵,這讓人覺得很奇怪,事實上,我在南京時,就參加過「紅小兵」這樣的組織。中學生叫「紅衛兵」,小學生歲數太小,保衛不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叫紅小兵。


雖然還是孩子,有個程序必定要進行,要填寫家庭成分。江南農村有個特點,早在民國年間,有錢人都跑到城裡去了,有能耐肯吃苦的也開始到城裡去謀生,這情形與今天有些彷彿,非常相似,留守在鄉村的都是貧下中農。對我那些同班同學來說,填寫家庭成分根本不是問題,清一色的貧下中農,擱在我身上,還真是個事。

葉兆言:只用了兩年,我就擁有了一雙鄉下人的眼睛


我的父母有一堆罪名,填上任何一個都可以嚇人一跳。於是玩起了小聰明,記得毛主席語錄曾經有過這麼一句,說工人階級是無產階級,農民是小資產階級,便在成分這一欄上填了「小資產階級」。沒想到這一下熱鬧起來,大家好像都是第一次聽說,都嚇了一大跳,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我們都是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你們家居然是小資產階級,沒人去深究什麼是小資產階級,都覺得這事很嚴重,很有些反動。


在1968年春夏之際,城市裡的文革早已進入新歷史階段,我所在的這個金童橋小學,好像才剛剛開始。階級鬥爭的這根弦突然就繃緊了,同學們很自然地由小資產階級,聯想到資產階級,聯想到萬惡的資本主義,聯想到帝國主義。聯想到階級敵人,一個個目瞪口呆,一個個非常憤怒。


為此我曾寫過一篇短文,風波很快過去,小學生的事,再熱鬧也是一陣風,來得快,消失得也快。尤其在鄉間,全國人民大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彙報,這些帶有文革特點的儀式,相對而言,多多少少都會打折扣。


印象中,最認真的也就是扎忠字牌樓,那幾年,鄉村建設幾乎停止,沒見到一家人蓋過新房。這個巨大的忠字牌樓最後怎麼就在村口豎立起來,我現在已經完全模糊,只記得很多孩子都參與了,缺什麼,需要什麼,立刻屁顛顛去跑腿。能允許我們做下手已經是一件很光榮的事,鄉間還是有些很能幹的青年人,無師自通地畫了大幅的毛主席像,現在想想,仍然覺得神奇。


忘不了在金童橋小學參加的幾次集體活動,一是九大召開,去公社的所在地山觀參加慶祝大會。人山人海,我們隊伍被擠散了,一開始,大家還是你找我,我找你,希望能夠保持隊形,很快只能各顧各,自己照顧自己。我們三五成群,奮不顧身地往最熱鬧的地方趕,像一條魚似的在人群中鑽過來鑽過去。除了人擠人,我什麼也沒看見,甚至連主會場也沒找到。


那天的情形就彷彿最熱鬧的廟會,四面八方村民潮水一樣涌過來,人實在太多了。慶祝大會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不重要,不僅對我們這些小學生不重要,對紛紛湧來的村民也不重要。


還有一次是去江陰縣城參加運動會,為什麼要去,究竟什麼性質什麼級別的運動會,始終沒搞明白。反正學校組織,排著隊去,到體育場隊伍自然解散。鄉下人進城無非圖個熱鬧,那一天,村上幾個年輕人也去了,我們很快與這些年輕人聚合在一起,他們帶著我們玩。


有個年輕人要去看望他的老師,於是便一起去縣中學宿舍。到了老師家,年輕人向老師著重介紹,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老師很好奇地打量我,上上下下,足足看了好一會,然後問了我一句話。這句話的內容已經完全忘記,我當時注意力全在老師的孫子身上,那孩子大約三四歲,穿著毛衣毛褲,沒有加罩衫罩褲,這身打扮在後來很平常,當年卻非常震撼,因為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毛衣毛褲還是昂貴的,不用外衣直接裸穿,實在太奢侈,太洋氣。


這也說明在江陰農村待了兩年,我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鄉下孩子。我學會用鄉下人的目光去觀察,不應該是學會,應該說已經擁有了一雙鄉下人的眼睛,我正在用這雙眼睛觀察世界。


(本文原標題《在金童橋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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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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