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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煜 遠去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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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煜,男,張義堡大甘溝村人,武威八中教師,主授中學歷史,偶有文字散見於報刊雜誌。

黃煜 遠去的村莊



遠去的村莊(連載五)


(九)

繼續認真過年,好戲還在後頭。初五日清晨,每家燒了醋炭,點了火把,鑽堂進屋,各房間淋了醋炭水,送了齷索垃圾到門外。青稞榛子稠飯糊了門神的嘴,撤了供桌上的獻盤,基本宣告五天饞年過完了。初六日參與鬧社火「裝身子」的各等角色整理自己的行頭,興沖沖迎接明天曙光的到來。社火定下初七「起身子」,所謂的「身子」實為「神祗」的音轉。請完身子後,他們就是神的代表,已經不是你我眼中的張三、李四、王麻子等普通人了。


早在臘月農閑時節,村上能工巧匠在大隊院子里用牛皮蒙鼓,收拾社火器具,做足了前期的準備,大隊幹部和社火會長經過反覆醞釀商議並徵得其家族家人的同意,推選出本年度「春官老爺」,並隆重送呈大紅請帖。「春官老爺」由村裡年高望重德劭的老人擔當,還需家境殷實,能支應起十幾桌酒席。這是村裡天大的殊榮,「老爺」有大老爺、二老爺之分。老爺要有一幅「老爺」的裝扮行頭,長袍、禮帽、石頭墨鏡、搖扇。初七日早上社火隊先後請了「二老爺」「大老爺」隊伍開拔到廟上,老爺敬香化表,眾人跪拜磕頭。彩旗獵獵,皮鼓咚咚,鈸鑔聲聲,銅鑼噹噹,人喊狗叫馬嘯牛吼雞鳴炮響,山嶺歡笑,灰塵沸騰,村莊里的年度大戲、視聽盛宴隆重開啟。村莊在一片喧囂、奔走、擁擠中活泛起來了。扭的可勁的扭,跳的拚命的跳,唱的盡情的唱,鬧的肆意的鬧,一切順從自然,不刻意編排,不精雕細琢、不強求文雅,通俗地表情達意,自由地唱念做打。各類身子各扮其裝,各呈其相,各司其職。金如翠裝扮的頭場子,大步流星、剛勁雄健、洒脫飄逸。朱青裝扮的鼓子匠舞步沉穩、雄渾莊重、氣勢如虹。楊連裝扮的臘花子蓮步輕盈、扭捏作態、婀娜多姿。「報子」披掛鈴鐺,手摯紅纓鞭桿,「叮呤呤,叮呤呤」陣前通信,引領著隊伍行進;「膏藥匠」反穿皮襖,高舉牛角藥罐,「喎(wai)喎喎喎,喎喎喎喎」隊後逗趣,撩撥得群情激奮。


「膏藥匠」是社火隊伍里的魂靈,既做維持秩序的「警察」,又做除疫祛病的「郎中 」。一手拿牛角,內盛污油鍋煤,一手拿禿頭生活(指毛筆)蘸上鍋煤油污,吆吆喝喝。社火行進,你擁我擠,他一聲「膏藥呀,喎喎喎喎」,人們自覺讓開,防止被塗抹黑。有老奶奶抱了孫兒前來,膏藥匠在額頭輕抹,期望一年沒有頭痛腦熱,四季平安。也有個別不遵規矩、不懂禮數的「二乾子」喝高了,借口膏藥污了其臉髒了其衣罵罵咧咧,撕住了要打,被眾人勸開。


調皮的棒槌娃娃拿了手中器具搗前面臘花子屁股,溝蛋子戳痛了,臘花子回身腳踢,棒槌子跳開,嘻嘻哈哈。


毛女子身穿花衣,舞動彩帶,一步三跳,搖頭擺尾,歡實的很。

蔡家莊的東羅李四裝扮「丑婆婆」,憨態可掬,人見人愛;醜態百出,人見人笑。現仿照評書給其「開臉」:前笨露(lou),後馬勺。三角眼,掃帚眉,塌塌鼻,蛤蟆嘴。厚嘴唇流血,黃門牙豁羅。上嘴角角點黑痣,下巴尖尖露濃須。眼窩裡畫黑圈,鼻窪里搽白面。天門臉上抹煤灰描了個五線譜,梅紅紙上吐唾沫染了個紅臉蛋。眉宇間大紅油漆點額珠,手背蓋墨綠顏料朵「九針」。左耳朵上吊棗,右耳朵上掛椒。腳穿繡花鞋,踏了個座後跟;腿纏白布帶,綰了個大疙瘩。里套絲綢褂褂,外穿羊毛裌裌。大襠褲子紅腰帶,青布褚襖白襯衫。西寧手帕頭上戴,蝴蝶銀簪兩邊插。呼嚕系下扎綠巾,項嗓窩裡別紅花。手腕上兩對銅鐲子珮珮作聲響,中指間四枚銀箍子熠熠閃寒光。左手捏印花手巾子旋開花朵,右手舉柳條灶濾子舞動乾坤。回眸一笑媚態萬千,羞煞多少村姑;頷首凝腮溫柔有餘,各類老漢鍾情。手搭涼棚望月,驚起林間眾鴉;腳踮後跟觀燈,嚇飛坡上群雀。搐鼻子撅嘴樂翻男娃滾蛋蛋,扭溝子擺胯笑疼丫頭捂肚肚。動似妖婦,靜若老嫗。東施不及,王婆難比。好一個「東羅李四」丑婆婆,引宋詩為證:


梳風楊柳笑,沐雨杏花羞。


看看三十餘,不敢不妝樓。


待媒媒不來,對娘娘共哭。


何時王右軍,來坦東床腹。

君不見西施絕色天下白,能使麋鹿走吳宮。


玉環一笑百媚生,能使漁陽鞞鼓驚玄宗。


無鹽無鹽形貌惡,當時一段議論千古生清風。


美婦未必美,所美貌徒美。

醜婦未必丑,所醜行不醜。


丑妻惡妾壽乃翁,何須能勸羊羔酒。


「瘟爺」是社火隊伍里最不鬧的「身子」,身披紫色袍,手掣斬妖劍,按部就班,有其固定議程儀式。每家大人在廚房備下香蠟紙裱,牲口圈槽頭上綁下尺長細草繩,安頓了娃娃給「瘟爺」應聲,應聲就是隨著別人的聲音附和。「瘟爺」說「全家平安了」娃娃接上說「平安了」。社火每至一家,「老爺」進了大書房屋上香,上了炕周五正王坐定了吃喝,其它「身子」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吃吃喝喝,唱秧歌。「瘟爺」急忙忙先進廚房,上香化裱,灶洞前跪而言曰:「小心燈火了」 、「小心了」,「大灶開了」、「開了」,「小灶利了」、「利了」,「蒸上饃饃暄了」、「暄了」,「絆上醋酸了」、「酸了」,「四季平安了」、 「平安了」,「大吉大利了」、 「大吉大利了」。繼而進了圈棚,左手按住草繩,右手高舉利劍,立而言曰:「六畜興旺了」、「興旺了」,「牛羊成群了」、「成群了」,「五穀豐登了」、「豐登了」,「大吉大利了」、「大吉大利了」,言語間劍起劍落,草繩斷而為碎屑。禮畢,娃娃抓兩個饃饃裝入「瘟爺」隨從的背斗。主人敬一杯酒,自己吃幾口菜。趙泉娃和尕蛋還在圈棚里一呼一應:「母雞叫鳴了」、「叫鳴了」,「 公雞下蛋了」、「下蛋了」, 「蒸上饃饃酸了」、「酸了」,「絆上醋暄了」、「暄了」。


我總認為「瘟爺」是整個社火「身子」里極厲害又至為重要的角兒,要給每家每戶祈福禳災,驅瘟逐疫,何等壯烈!裝扮「瘟爺」的是蔡家莊的孫長慶,老婆死得早,日子過的嫩就,吃了上頓沒下頓,捂冬一夏穿一件黑裌裌。一場社火鬧下來,半年的乾糧就夠了。農業社給了個人時,日子剛有起色,染病而亡,葬於故土。


再後來我想,若以《史記》體例撰寫大甘溝村志,其必入「列傳」,敘其要緊事,第一當選「瘟爺」扮相,文末,太史公曰:視長慶,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村中無賢與不肖,蒼髮與童顏,識與不識,皆知其名,言社火皆引以為名。諺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長慶,生不逢時,歲多飢餓氣餒,既成鰥夫,雖凍月,僅著薄裌,袒胸露臂,常遭人側視。村人皆以扮「身子」喜,惡「瘟爺」,獨不懼,擎利劍施磔刑,驅疫禳災,堪擔己任。及改革時,家給人足,而無福命喪,痛乎,惜哉!或言:窮時兼濟百家,富則獨殞其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噫吁嚱,窮乎善哉!


娃娃們最急溜,總跑在社火「報子」的前頭,搶佔最有利位置,或看,或聽,或候在裝「身子」的爹跟前要幾個花糖。囔囔里裝了火柴盒或者「火包」,做好了隨時應急點炮的準備。「火包」與錢包類似,用紙折成。娃娃們喜歡把火柴盒裡的「洋火」取出插入火包,整齊的排成兩行或者四行,上下錯開,又剪下火柴盒側的黑磷砂紙粘貼在紙包裡面兩側中間,左右對稱。需要時打開火包抽出一根夾與其間,左手上下捏緊,右手用力抽出,火苗騰起,香味撲鼻。有個大哥哥敢把燃燒的火柴含嘴裡,半天了取出還著火,我羨慕的了不得、不得了。趙泉娃右手提了「磕槍」,左手拿了半截冒煙的衛生香,守住門口,門背後立了個石磙子。所謂「磕槍」,應該後面加個「子」,「磕槍子」才能顯出其小巧。磕槍子製作十分簡單,一根架子車輻條,折成弓形,一截截細繩,一頭綰死在根部,另一頭系了一個半寸長的鐵釘,釘頭磨的圓溜光滑。在輻條頂端鐵帽中裝入洋火紅帽上摳下的硫磺,插入鐵釘,繃緊細繩,猛然磕擊石頭,「啪」,發出清脆響聲。「老爺」前腳剛踏進庄門門檻,趙泉娃的槍就在門背後響了,「老爺」嚇得脖子搐的一就。三喜子划了根天水洋火點炮,炮沒有點著,自己倒打了個趔趄。趙泉娃趕緊過來幫忙,香頭子一對,半截鞭炮「噼里啪啦」響了。金柱子門道里搶了個沒攆子的紅衣啞炮,從中間折斷,划了根洋火點著,「搐溜溜」一股青煙,渾身的虱子都笑了。趙尕蛋啞炮沒有搶上,手指頭被人踩了一腳,「吱哇哇,吱哇哇」叫喊,正搖白耗牛尾巴拂塵唱秧歌子的胡書記「洋盤」里抓了一把瓜子塞給,才止住了哭聲。一隻花母狗嗛(qie)了根骨頭夾著尾巴從人縫縫裡繞行,蘭三哥「啪啪啪」跺腳,狗跳進了灰圈,驚起了一個老奶奶,「唉吆,這個驢日的,把老娘嚇死了。」一群小夥子捂住肚子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村村都鬧社火,形式大同小異。大甘溝社火最負盛名。其名在「吃」。大多數人家訂下「合酒」,擺上六碟子八碗。但從別村人口中說出「大甘溝的吃社火」,似乎與「吃貨」諧音,感覺有譏諷的意味。他們哪裡懂得大甘溝人的幸福、興奮、豪爽、知足、快樂。辛苦一年,家家買肉宰雞,聚眾而食,有慶賀之意。走村串庄,戶戶設宴擺酒,滿懷而歸,有分享之喜。「吃」有可吃之「吃」,表明大甘溝佔盡天時地理人和,溝境殷實,山腴嶺饒,地肥土沃,風調雨順,時和歲稔,物阜民安,倉儲廩滿,箱實櫃溢,家給人足。大甘溝人厚實,純樸,待客熱情,出手大方。「醇風遍洽乎寰區,厚德常敷於率土」。端上核桃棗兒,蝦片花生,拿出最好的蘭州香煙,斟上最淳的海泉美酒。酒香飄五里,笑樂十隊人。香煙衝天天賜福,美酒灑地地生財。鬧中吃,吃中鬧。鬧得山歡嶺笑,老少平安,吃得四鄰和順,百家壽康。吃著喝著鬧著,秧歌子就唱上了,頭場子金如翠率先亮聲:「叮呤呤,嚓啦啦 蕎子花兒開,蕎子花子開了秧歌子來,這一個秧歌該誰唱,給我把李永貴請著上來。」;李永貴啞葫蘆破嗓子照著牆上的「對子」唱:「萬丈青雲朝富地,九天紅日照財門。門對陽屲(wa)多福氣,戶納四季萬貫錢」;膏藥匠沒等人請就唱開了,「氂牛嗓子呱啦聲」: 「高高山上一捆捆柴,咕嚕咕嚕滾下來,誰人抱了這捆捆柴,又養兒子又發財」。


秧歌依據具體時間、地點、人物、各家情況現編現唱,有的誇獎勤苦老公公,有的誇獎孝順兒媳婦,有的誇獎兒子好本事,有的誇獎賢惠老婆婆。歌詞多祝願、祈福、發財、吉利之語,是人聽人愛入腦進心的「亮活話」。「這個宅子面向東,一家大小樂昇平,春天到來花開早,斗大的元寶滾進來」; 「進了這個院子四下觀,這個人家是個有錢漢。又有糧食又有錢,養下的兒子種狀元。」;「這個人家是個好人家,家中有兩個老壽星;一年四季不害病,走起路來一溜風」;也有現編了用來教育子女、夫妻的「奉勸話」:「今生做人世上走,孝敬父母是根本;不忠不孝有大罪,小心呼嚕爺抓你的頭。」「兩口子本是有緣人,團結和睦土變金;鼻子擤掉臉洗凈,笑容滿面迎財神」……


更有秧歌高手,平時因對主人家積了些怨氣,或者對主人家某些方面的表現不滿意,現編些諷刺挖苦的話用來出氣,但這必須拿捏準確,委婉,別人不明就裡,主人心知肚明。馬陸爺個子不高,天生一個「矬個釘」,滿肚子花花腸子,嗖主意多,隊里幹活愛磨個滑,經常跑遠了尿尿,一上午褲帶繩摡(gai)開七八回。套牛犁地時老漢們喜歡,他去尿尿,扶的犁鏵就得停下,其它牛也走不到前去,幾個人聚到一起點了草繩子抽煙。四對牛一天犁不下半畝地,王隊長給記了五分工,馬陸爺半夜裡去隊長家自留地的山藥溝溝撒了半升子灰條籽。秋天挖山藥,別人家成莊子可麻袋,王隊長家連個窖底底子都沒有蓋住,一個冬天沒有可肚子吃上個燒山藥。王隊長的女人嫌慚:「虧你還當著個隊長,羞你的先人去吧。」社火進了馬陸爺家,王隊長先唱了一嗓子:「進了院子往窗子里望,炕上躺著個尕老漢,又捋鬍子又摳腿,引逗著貓兒玩了個歡。」


一家幾曲,瘟神爺的議程結束,社火要繼續前行,會長唱上了辭別曲:「叫了一聲春官老爺走上馬,衙役們候下的時功大,告辭告辭拜拜手,拉上個圓場兒往前走。」或者唱另一個版本:「多謝爺們的酒來,多謝爺們的茶,秧歌子好唱不了笑話,有心再唱三兩個,前面還有八九家。」最後一句的數量詞依太陽的高低,時間的早遲而變化。早上「幾十」,午時「十幾」,下午「三四」。


「膏藥呀,喎喎喎喎,喎喎喎喎。」……


人家串完了,太陽還高,大隊人馬到了場上,走完「蒜辮子」開始「玩坐場」。蘭十四爺唱《釘缸》,黃八爺唱《拜新年》。黃八爺是我的八爹,「臘花子」扮相。他八十年代雙龍溝挖金子賠了本,惹了官司,九十年代初,因生活所迫上了新疆。八年前去世,歸葬故里「搶風屲」墳塋。我清晰記得在車下隊場上他唱的社火曲兒婉轉優美,時人嘖嘖稱讚。至今,但凡想起,詞句、調調兒縈繞耳畔:「春宵吆一刻值千金呀,花有清香月有陰啊,呀子兒清清。歌管吆樓台聲細細呀,鞦韆院落夜沉沉,呀子兒沉沉。」其他的演齣戲如:《張良賣布》、《小姑賢》,還有《李元桂賣水》等,臘月排練本就倉促,現時表演捉襟見肘。唱腔詞句,彼時年幼不識,方今時日久遠,不記得了,故留此處無盡遺憾相思。


日落時分,社火歇了「身子」,村人紛紛請了「身子」、拉了看客、親戚回家,好酒好菜,不亦樂乎。


大甘溝一村十隊,社火一直鬧到正月十五才卸了「身子」。十五日過了,人們上地打土塊壘灰,開始一年農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未完待續,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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