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故事 五月的小滿

五月是最好的季節，不獨鄉下，但是只有鄉下的五月，才會好得這樣實在，這樣飽滿，這樣讓人放心。花到荼蘼，小滿至。在南方，已經進入了收穫的季節。

文丨唐玉霞

首先收穫的是油菜。在油菜的身上，人掉的汗珠遠不如稻子，但是在油菜的身上，人花的是時間。經歷了一個冬天的等待，一個夏天的成長，籽莢們由蒼綠轉黃，是得收菜籽了，省著省著，家裡的香油瓶子也只剩了個底。趁著麥子未老先把油菜這一茬忙玩。割了油菜棵，堆在場基上曬，曬得油菜籽莢脆得一碰就開，油菜籽們鋪了一地。將空了的籽莢摟起來，大糞箕扒到稻籮里挑回家做柴禾燒。我要說一說鄉下的農具，它們無非鐵制和竹編兩種，鐵制的犁鏵、鐮刀與鍬、鋤頭，竹編的稻籮、糞箕、簸箕、竹匾、籃子，分門別類又各司其職。就說這糞箕，和掃地裝垃圾的糞箕又不一樣，它們要大得多，彷彿一個正方形被斜劈成兩半，邊緣的地方用竹皮一道道鎖好，既是為了不剮手，也是為了讓糞箕經用一些。誰家的農具不用個十年二十年？就是竹編的糞箕也要用個七八年。不用擔心竹子不如鐵耐用，糞箕哪裡破了，可以拿到篾匠那裡去補一補，縫縫補補，大糞箕扒稻子、扒菜籽、扒麥子，又能用上好幾年。衣服、鞋子、籃子、筐子，還有日子，鄉里那一樁不是縫縫補補著過。

菜籽們晒乾曬透，篩掉殘留的籽莢、草屑、小土坷垃，糞箕扒菜籽的時候，糞箕底擦過菜籽，滑溜溜的，是菜籽的滑還是糞箕用久了用熟了的滑？鄉下用久了的東西就像處久了的鄉里鄉親，熟極而流得有點兒漫不經心。菜籽裝到麻袋裡，麻袋也是鄉下必不可少的用具之一，這必不可少的用具也是鄉下人自己農閑的時候編的。地頭砍了黃麻回來，漚麻皮，漚了膠再洗，麻線搓繩，這是很費功夫的。家家都要備上十幾二十條麻袋，不僅裝稻子麥子糧食，女兒出嫁那天，腳不能沾娘家的地，要用麻袋鋪路，一直從房門鋪到大路。新娘子往前走，嫂子跟在後面，將走過的麻袋揭起來再鋪到前面，這有個說法是代代相傳。

用細麻繩編織的袋子不僅能裝稻子麥子，連細小的菜籽也不會漏掉。也很紮實。紮緊麻袋，菜籽們要送到油坊里去榨油，只有等榨完油，將香油拎回家，這一年的油菜才算沒有白種。

未必每個村子都有油坊，但是每個村子都有它固定去榨油的油坊。油坊也早就做好了準備，迎接這一年一次的盛大日子。硿硿的油棰撞擊聲徹夜不停地響著，凡是有油坊的村子，花香顯然要暗淡許多，被油香給蓋住了，蓋得透不出氣來。榨油比較密集的夏初，隔著三五里路，也能聞到菜籽油撲鼻的香味。芝麻油更香，但是大規模榨的都是菜籽油，此地稱呼菜籽油為香油。 比起芝麻油濃烈但是婉轉的氣息，菜籽油顯然要霸道許多，它的香是有殺傷力的。這殺傷力果斷、勇敢，但是乾淨，草木有情。

榨好的菜籽油挑回家，還有菜籽餅也帶上，這是榨油的菜籽渣，花生榨油剩下的花生餅，棉籽榨油剩下的棉籽餅軋成圓形，跟月餅似的，都是上好的肥料，如果家裡點了西瓜，上了餅肥的西瓜格外甜。也是可以吃的，饑荒年代，菜籽餅是求之不得的食物，不過並不好吃。一時用不著，鄉下人將油餅蓋在罈罈罐罐上，壓得很實。

一粒米過三關，一棵稻子不是容易長出來的。小滿前後，是植物生長的旺盛時期，連雜草也是一天一個樣。稻田裡的稗子又纖細又剛硬地挺立著，稻田裡的稗子其實很好認，它們輕易就比水稻高出許多，像那種不受重視的孩子，反而格外健壯，富於生命力。這些雜草要耘耥，要拔除，種莊稼，跟時間賽跑，跟病蟲害賽跑，也是跟雜草們賽跑。庄稼人從春跑到夏。

一窩整天嘰嘰喳喳的小雞仔褪掉了絨毛，大毛還沒有長出來，身上一塊短毛，一塊禿毛，一塊紅絲絲的皮肉，正是難看的時候。青蛙咕呱咕呱叫，在稻田裡跳來跳去。麥到小滿日夜黃，這個時候的麥子最為好看，已經灌漿，搓開有白色的麥粒，只為這一點質感所以一根根高傲地直立，但是又因為並沒有成熟，所以不是那麼沉重，沒有被時間和經歷磨損鬥志壓彎腰身，小滿的麥子青蔥而又平靜，在平靜的後面，植物以驚人的速度生長著，也以驚人的速度成熟著。

像一個漸漸長成的農家少女，又粗又黑的麻花辮在她飽滿的胸前蛇一樣遊動，經常垂下濃密的眼睫毛，無端紅了臉，村子裡的少年走過的時候，挑著擔子的腳步忽然趔趄了一下，連素來不曾多看一眼的父親也發現女兒長成大姑娘了。那一日，母親喊小滿一起到菜地里拔蒜薹，拔著拔著，母親站起來捶腰，站起來的母親看著前面悶頭拔蒜薹的小滿，辮子盪啊盪，洗舊了的水紅褂子後背濕了一片，細細的腰肢像蒜苗一樣柔韌，母親突然意識到要把自己從做姑娘時候就留的長頭髮剪掉了，女兒催娘，這麼大的女兒在跟前，自己再跟女兒一樣留著長頭髮是要被村子裡人說母女像姐妹，這是指責老沒有老相。

在鄉下，有很多叫做小滿的女孩子，也許是五月出生的，也許跟五月沒有關係，只是順嘴叫個小滿，她也像這個季節一樣在風裡在雨里長大了，眼睛亮晶晶，嘴唇紅嘟嘟，長成待嫁的小滿。水滿則溢，月滿則虧。鄉下人知道，不要月圓不要水盈，茶倒七分話說九成，只為了留幾分餘地，持一份謙卑之心，所以鄉下人不會把女兒留到一肚子心事才嫁出去，就像不會把黃瓜掛得發蔫才摘，萬物都有最好的時候，要在最好的時候做最好的決定。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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