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到風波背後的法治引線：充值的龐大資金池如何監管

易到風波未結。4月27日，數十位易到司機起訴易到要求退款，北京市海淀區法院予以立案。易到因用戶充值退款、車主退款、管理層震蕩之事陷入困境。導火索在於，易到創始人、二股東周航與大股東樂視的一場公開「互撕」。圍繞一筆「13億元貸款」是否被「挪用」，雙方各執一詞。不但引起輿論關注，也直接導致易到用戶產生資金安全憂患。

作者：《財經》記者 熊平平/文 李恩樹/編輯

爭議的焦點「13億元貸款」存在多種可能及法律權責。但這一事件中大股東權力過大的問題，直接暴露出現行《公司法》在公司治理上的規範缺陷。

充值或押金的龐大資金池如何監管

位於北四環西路的技術交易大廈是易到總部。近日，數百名車主上門要求退款，易到不得不報警維持辦公。

在一個北京網約車司機QQ群中，滴滴司機「船長」稱，他之前是易到司機，兩個月前不開了，原因是易到賬戶上還有6000多元無法提現。

「船長」並非個例。群內許多司機離開易到，有的司機賬戶有近萬元提不出。

易到用戶也陷入困境。一位上海的易到用戶說，一個月前在易到充值200元，這個月只使用易到打到一次車，想退錢發現退不出。

同樣的情形發生在北京用戶身上，一位易到用戶稱，他去年「充值返現」活動時一次性充值4000元，現在賬戶上還有2000多元，最近很難打到車，一直退款但顯示失敗。

司機、用戶的資金窘境，是易到當前面臨的最大挑戰。

創立於2010年的易到，是國內網約車市場最早一批先行者。2015年10月，樂視拿下易到70％的股權，成為控股股東。在易到當前的股權結構中，在樂視網擔任監視的吳孟占股66.67％，周航、楊芸和湯鵬三位創始人占股約30％，其他為外部投資者。

因三位創始人周航、楊芸和湯鵬集體辭職，樂視已全面接掌易到新管理團隊，新的管理層全部來自樂視。易到回應《財經》記者稱，目前經營一切良好，車主無法提現問題系「系統短暫性不穩定」，待系統穩定後將恢復提現。

在易到發展中，曾通過「充值返值」等優惠方式吸納大量社會資金。

據新華網報道，2016年7月1日，易到高級市場營銷總監胡緒雷表示，2015年11月至2016年6月，易到充值金額達60億元。

通過用戶充值或押金等方式吸收的龐大資金池該如何使用和管理？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鄧峰告訴《財經》記者，針對共享經濟類公司主體的大規模資金管理，當前法律尚無詳細規定。對私有企業而言，通常認為如果公共性較弱，法律監管會較少，但如果企業涉及眾多用戶，如易到、滴滴、摩拜等，公共性更強，是否需要按照強公共性企業來管理，需要論證。

目前，對於強公共性企業的資金管理分為兩類：一類是證券公司的客戶保證金方式，證券客戶資金和公司自有資金需要嚴格劃分，形成防火牆機制；一類是銀行存款保證金模式，銀行通常會拿出資金的20％作為保證金。

不過，這兩類管理模式在法律上暫不適用易到這類主體，鄧峰說。

押金資金和充值資金不僅在用途上有較大區別，在法律層面也適用不同法律條規。

亞太網路法律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教授劉德良告訴《財經》記者，押金是為了保障合同的履行，當債務人違約時，債權人可從押金中獲取補償，債務人履約完成，可拿回自己的押金。債權人並不能隨意使用如共享單車的騎車押金。但賬戶充值資金與電話卡、理髮卡充值類似，屬於預付款，是購買未來的服務，屬於企業未來的營收，因此，企業只要不是攜款潛逃、進行非法投資等違法犯罪行為，可以用來合法使用。

易到賬戶的充值資金，是用戶繳納的預付款，可以在合法前提下使用。但若不規範使用，一旦發生資金鏈斷裂，就存在兩方面的風險：一是社會風險，當用戶大規模衝擊企業索要退款時，公司運營方難以掌控；二是經營風險，當發生大規模擠兌，嚴重資不抵債，債權人可要求公司破產。當資金問題嚴重到一定程度時，後者風險可能性更大。

二者法律適用上的差異，也導致監管的方式不同。

4月21日，北京市政府在《鼓勵規範發展共享自行車的指導意見（試行）》對共享單車押金做出監管要求，要求收取押金的企業，須開設資金專用賬戶，由中國人民銀行營業管理部進行資金管理和風險控制。但對於充值資金，未有明確說明。

挪用指責在法律上是否成立

在4月17日周航公開指稱樂視「挪用」易到13億元前，易到已經多次傳出資金鏈問題，包括2016年11月傳「欠款供應商5000萬元」，2017年3月傳「資金鏈斷裂拖欠七家供應商尾款」，但均被易到否認。

隨著創始人公開承認存在資金問題，司機的恐慌情緒一夜之間爆發。

自4月18日起，易到在北京、上海的辦公地，持續多日都有司機要求「現場提現」。據中新社報道，取現流程是，北京辦公地，現場提現司機須帶上身份證等證件，簽字按手印，最快等16天可拿到付款；上海易到辦公地，每日發放500餘張股款通知單，司機拿到付款，周期要一個月。

樂視易到回應，上述13億元資金是兩公司聯合貸款，用樂視大樓作抵押，易到為貸款主體，向銀行貸款14億元，其中13億元用於樂視汽車生態，1億元用於易到。

《財經》記者詢問貸款具體性質及來源時，樂視方面稱，該14億元貸款屬於「委託貸款」，是資金方借道銀行，委託銀行向樂視易到貸款，資金實際來自委託方，雙方達成協議即可使用資金。但樂視沒有披露資金來源。

鄧峰認為，從樂視與易到的聯合聲明看，如果周航所指的13億資金正是樂視回應的銀行貸款部分，根據易到當前的股權結構，只要易到的股東會和董事會都做了授權，則「不會構成挪用」。

但樂視仍有法律風險。如果樂視將這13億元資金用來支付其他費用，「比如有媒體報道的支付中超版權費用，因不構成易到的對外投資，在法律上可追責董事會決策失誤問題」。

該13億元是否用於支付「中超版權費用」？

樂視沒有正面回答《財經》記者的問題，只稱「用於解決樂視控股自身資金需求」。

中治律師事務所律師任鴻雁告訴《財經》記者，委託貸款的實質是資金提供方借銀行的通道向借款方發放貸款，將企業之間的借款行為合法化。如果該筆貸款確屬「委託貸款」，則不存在「信貸違規」問題。

至於樂視和易到之間對於借貸資金的使用比例，取決於樂視和易到之間協議的約定。

即使貸款之初沒有各自的使用比例或者使用數額的約定，也可能在後期通過雙方之間協議的形式約定各自的使用額度，只要這種約定不違反委託貸款的約定。

「約定不明確可以通過協商形式補充約定，也不見得是『挪用』。」任鴻雁說。

如果該筆貸款不是「委託貸款」，而是以易到為借款主體的銀行貸款，且樂視作為擔保方以其持有的樂視大廈為這筆貸款提供了抵押擔保。通常情況下，銀行貸款合同中會約定資金用途，如果借款方違反資金用途將導致違約，可能出現銀行方要求貸款加速到期，並要求借款方承擔違約責任情況。

根據當前信息判斷，周航的「挪用」指責尚難在法律上站得住腳，除非有更多證據披露。

網易財經曾報道稱，該筆14億元貸款資金的來源方為中泰創展控股有限公司（下稱中泰創展），中泰創展稱雙方未作用途限定。

一股獨大問題

值得一提的是，易到被樂視控股的情況下，在貸款的分配上能否做出真實意願表達，很難說清。

周航與樂視互相指責的背後，其實是子公司創始人和控股公司之間的問題。類似情況也不少見：由於集團公司、控股股東對公司控制過度，導致子公司的利益無法得到保障。

周航與樂視的「互撕」事件更應該被關注的法律問題是公司治理。鄧峰指出，現行《公司法》難以平衡公司治理上的「股東會中心主義的弊端」。

根據《公司法》，股東會是公司的權力機構，公司的決策權力掌控在股東手中，公司章程內沒有規定的情況由董事會決定，而當前中國大部分公司董事會常被大股東控制，因此一旦大股東控制了公司，就容易發生「向大股東輸送利益」的情況。

公司治理弊端並不僅限於大公司，北京資略律師事務所律師曾勇鋼告訴《財經》記者，中小企業在公司治理上出現問題更加普遍。很多公司在成立之初公司章程多「隨意草擬」，而外資企業一般請專業律師起草，細則清晰，公司章程對股東、董事、監事、經理都具有法律約束力。

易到事件背後所涉的大股東對公司控制過度，即一股獨大問題，是當前中國公司治理上的顯著現象。

萬科企業股份有限公司獨董華生告訴《財經》記者，當前中國公司治理問題主要表現在兩方面，國企是行政因素介入企業經營過多，國有股份一股獨大；民營企業主要是大股東控制和家族控制。「拿A股上市公司來看，有超過九成的公司是大股東控制企業經營。」

華生認為，中國公司治理還處於初級階段，「所有權與經營權不分離」。但現代公司治理解決的問題正是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西方大型跨國公司，基本是管理層來主導公司經營，股東監督管理層即可。」

現代公司為了解決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問題，通過制度設計來分配與制約公司權力，即設有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管理層，四方形成監督制約關係。中國公司上述架構基本都有，但往往落不到實處。

「形式上的東西容易建立。」中山大學管理學院教授李新春介紹，中國多創業型公司，又有家族文化傳統，股東對市場欠信任、控制欲更強，由此導致大股東過度控制公司經營。

此外，當前制度設計上也是問題先於法律，政策制定落後實際。

現行《公司法》是1993年版本的三次補充修訂結果。2005年版本雖在1993年版本條文上有較多修訂，但仍將公司當成股東財產的延伸，更強化了股東對公司的控制，2013年修訂雖取消了註冊資本制、放寬公司出資制度等，但未改變「股東會中心主義」。

1993年《公司法》主要目的是以拯救國有企業為中心，但現在民營企業數量上至少佔主導。「這是一人生病，全家吃藥。」鄧峰說。

公司治理問題若上升到法律糾紛，就與司法是否獨立、公正相關。曾勇鋼說，以他辦案經歷看，法院會在企業穩定、股東權益以及其他因素之間做權衡。比如，在真功夫股權之爭案件上，一方爭鬥過程中動用公檢法力量解決公司內部問題，給現代公司治理帶來了較差的示範效應。

一些法律人士認為，易到、樂視汽車生態的控制人同為樂視控股，二者構成關聯企業，若易到認為樂視濫用股東權利，可按照《公司法》第20條規定「公司股東濫用股東權利給公司造成損失的，應當依法承擔賠償責任」、第151條規定的股東代表訴訟制度，要求大股東樂視承擔賠償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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