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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人生若只如初見

文 | 葉兆言

莫礪鋒兄出了本《唐詩與宋詞》,印數並不高,好在立刻加印。出版社覺得是好書,值得推薦,讓寫幾句話做廣告。我很樂意,義不容辭,也有點為難,這年頭噴子太多,動不動會有火冒三丈的二楞子和女漢子跳出來。本來是想一團和氣說好話,寫篇千字文,結果馬屁沒拍好,「程門問學」的公號用《旁聽程千帆先生的課》為題轉發出來,後面的留言很不高興。

我的原文如下:

恐怕很少有人敢對唐詩宋詞不恭敬,你可以不喜歡小說,說當代文學是狗屁,是垃圾,面對偉大的唐詩宋詞,不管有多少了解,真不好意思說不喜歡。當然,我也不願意說喜歡,好東西誰都喜歡,喜歡好東西,玩物喪志,不算什麼事。

小時候,完全稀里糊塗,背了唐詩宋詞。因為無聊,沒事可做,遇到什麼看什麼,沒人教,更沒人要你背,就是覺得好玩。文化大革命是文化沙漠,沙漠里生命吸水能力強。時值今日,我還能默寫《長恨歌》和《琵琶行》,回憶當年為什麼要背,最真實原因是想賣弄。有人說這孩子可以,竟然能背這個,於是虛榮心就得到滿足。

上大學,聽程千帆先生講座,講古代詩人與妓女,說古人苦於包辦婚姻,只能在妓女身上尋找愛情。那時候已開始寫小說,覺得他思想開放,很先鋒。後來讀研究生,研究現代文學,卻忍不住去旁聽程先生的課。他的課沒學分,等於白上,我上大學讀研究生,都是為了混文憑,聽程先生課,完全賠本買賣。有一天,一起蹭課的好友,上課打了個大哈欠,程先生不高興,說我一個七十歲老人在這上課,你覺得困,回家睡覺去。

我們不是程的研究生,蹭課是鬼子進村,悄悄進行,老先生一發火,弄得下次也不好意思再去。說老實話,一直也沒覺得程先生老,當時有本很流行的《唐詩鑒賞辭典》,程先生寫序。看作者名單,真有幾位讓人敬重的老傢伙,譬如俞平伯,蕭滌非,周振甫,錢仲聯,沈祖棻,繆鉞,夏承燾,葉嘉瑩,能在這樣一本書上作序,可見厲害。只不過書太厚了,有些急就章,魚龍混雜也難免。

《唐詩鑒賞辭典》是有時代特色的好買賣,賺很多錢,引爆一大批鑒賞辭典。說明唐詩宋詞既陽春白雪,也是下里巴人的心靈雞湯。程先生對古典文學的重大貢獻,不是在《唐詩鑒賞辭典》上帶頭寫序,他牛,除了自身學問好,過硬,更重要是培養了一批好學生。

一直遺憾沒成為程門弟子,當初報考研究生,差點選擇古典文學,差點立雪程門。我心目中,古典文學才是真學問,這麼想有點書獃子,我就是個書獃子。程門弟子中,莫礪鋒是大師兄,1949年後第一位文學博士。玩古典文學,出身名門很重要,民間看重央視百家講壇,與大師兄頭銜相比,算不上什麼。

《唐詩和宋詞》是莫礪鋒兄的一本新書,出版當月已加印。很貴的一本書,單價八十大洋,有這成績可喜可賀。出版社希望幾句廣告詞,我不敢佛頭著糞,只能拐著彎應付。莫兄談「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強調帝王對愛的專一,後宮有佳麗三千不稀奇,只愛一個人,這才了不起,這才是愛情。光憑這著眼點,大師兄已得乃師真傳。

沒想到在這篇文章發出後,引起了眾憤,文章後的留言隨手拎出來一起欣賞:

部分留言

先說我文章中的錯字,把「礪」寫成了「勵」,這是大大的不應該。我用的是五筆,當時怎麼也打不出這個字來,一著急,隨手用了個「勵」替代。事後因為忙亂,也忘了說,這確實是很不恭敬,對不住莫兄,不能原諒。雖然跟出版社編輯通電話,讓她趕快改過來,已來不及,錯誤已經鑄成,文章轉來轉去,名字也換了。

事情並沒有這麼就算完,憤怒還在發酵,討伐剛剛開始,一位署名「崔花艷」的也發表了一篇原創文章,對我的文章怒不可遏:

崔花艷的文章

不看不知道,一看真嚇一跳。出版社女編輯關照千萬不要生氣,不要回應,網上肯定還有更多讓人不堪的話。好在不熟悉網路,什麼公眾號,什麼朋友圈,在我這菜鳥看來,都是有一搭沒一搭,撞見了都算數,眼不見則為凈。只看到有很多人在點贊,可能我更在乎這個,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看熱鬧的點贊呢?

有人跟我解釋,說伸出拇指點贊是一種交際,是在向他人示好,下屬拍領導馬屁,學生討老師歡心,惠而不費,並不代表真正的黨同伐異。我卻仍然感到一些恐慌,在現實中,雖然「群眾眼睛是雪亮的」,領導說了算,老師總是對的,是非不分明,更像是一種日常生活常態。有什麼樣的領導,就有什麼樣的下屬,有什麼樣的老師,就有什麼樣的學生。我並不想說文章後留言的人,是領導或老師,但是腔調很像,不是現在為人師表,也是日後當領導的料。

還是回到我那篇不起眼的短文,先說「語言輕佻,行文荒誕」,這指責十分夫子腔,不是大人罵小孩,是老人教訓青年。大人對小孩的態度往往寬容,固執的老人對年輕人則不一樣,基本上是真正的失望,恨鐵不成鋼,朽木不可雕。何為輕佻何為荒誕,本是個說不清的話題,自以為是的老人眼裡,說你輕佻就是輕佻,說你荒誕必然荒誕。我不能接受的是對「前輩學人全無敬畏之心」,關於這一點,如鯁在喉,不掏心窩地說幾句,胸口憋得慌。

我上大學,不敢說特別用功,至少也是相當用功。逃了百分之八十的課,原因是這些課程毫無道理,老師講得太差。說對某些師長全無敬畏之心,這個可以承認,說對程先生不敬畏,完全想當然。程先生第一次講座就徹底折服我,他談到古代文人與妓女的關係,振聾發聵。我也不是那麼容易便折服的人,用不著賣弄兩家淵源,在這隻說一句,我們全家都敬重程先生,都喜歡沈祖棻先生,老老爺子盛讚沈先生為李易安之後第一人。沈先生的《宋詞賞析》一度是床頭必備書,我讀研究生,讀的是現代文學,心裡更敬重的則是古典。還要順便說一句,我當年的古典文學水平,遠遠好於現代文學,事實就是,若要考古代文學研究生,可能更容易。

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做學問的人,毫無疑問,我心目中的學問,就是古典文學。在這一點上,坦白地說,我與程門問學的同道一樣,唯古典馬首是瞻。說輕視中國現代文學,輕視中國當代文學,這個賬可以認,也比較符合事實,說「缺少對古代文化和古典文學研究者最起碼的了解和尊重」,好像言重了,太了解不敢說,說不尊重還真不能接受。

我非常敬重莫大師兄,仍然是那句話,大師兄的頭銜,要比他的央視百家講壇含金量高得多。名師出高徒,在我眼裡,除了莫兄,幾位年級略高或與我同級的程門弟子,都牛。說牛絕不是輕佻和荒誕,要讓人說牛也不容易。不要以為古典文學厲害,研究了古典文學,就一定也厲害。研究古典文學的笨伯太多,真正的蠢人,研究什麼都是蠢。同樣道理,不要因為程先生學問好,進程門問學的人就一定好,就一定保險,說句得罪大家的話,程門弟子中,沒學問的,遠比有學問的多得多。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莫兄說白居易的《長恨歌》,話雖不多,卻深得我心。「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前輩解釋有多層意思,都有幾分道理,恰恰是莫兄言淺意深的解析,與我感想不謀而合。出人意表發奇論,入我眼中都好詩,帝王和后妃也不過是人間的「痴男怨女」,《長恨歌》中的文眼是愛,是真愛,江山和美人不過是託詞罷了。

寫這篇文章目的是消除誤會,人生若只如初見,大家客客氣氣多好。我沒看到「兩軍對壘的局面」,除了有點意氣用事,奇文共賞疑義相析,有錯可以糾正,犯不著動不動拍磚頭。至於「讓作家寫篇研究類的文章,無異於逼良為娼」,這話也太霸道,露出了研究古典文學不應該的淺薄來,程先生若在,非拍桌子不可,我可是真見過老人家生氣的人,不止見過一次。

【作者簡介】

葉兆言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花煞》、《燭光舞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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