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在印度，如何「政治正確」地談文明？

作者手繪：瓦拉納西的小巷。

上周，「視野」欄目推出了《印度：美麗與骯髒交織的奇妙國度》。在作家陳湘鵬筆下，曾經孕育燦爛文明的印度呈現一派骯髒、破敗、雜亂的景象，另一方面印度又是一個消費和娛樂的美麗新世界，一切都顯得光怪陸離，令人錯愕。在印度，如何反思人類的現代化進程？文明的要義是什麼？希望陳湘鵬的《迷失印度》可以帶給你不一樣的視角。

文明的元素

文、圖│陳湘鵬

（一）

火車從德里開往瓦拉納西需要15 個小時，橫貫印度中北部。在永恆的太陽照耀下，包著格子頭巾的黑瘦男人，停下自行車，放下手中的勞作，從一棵芭蕉葉里露出臉來，瞪著碎玻璃般的眼睛，深切地注視著慢吞吞的火車。

在土黃色的大地上，身後的一排房舍搖搖欲墜，人類猶如蒙克畫面中的精神病人陷落在自我世界中。

我們在一塊水汪汪的亞熱帶稻田之間穿行。人們賴以為生的土地乏味得令人生厭。幾個小時後，這塊水田不見了，荒涼的砂石黃土與中國甘肅的地貌相似，但砂土中稀稀疏疏鑽出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植物。這些植物襯托的印度世界是如此原始，人們唯有祈禱可做。

作者手繪：印度鄉村。

望著鐵軌沿線的農村風景，我問麗麗：「一個文明是怎樣建立起來的？」

「要有光。」她說。

我擺了擺頭：「我們能不能說說眼前的這個國家？」

「要有路。」她又看了一眼窗外。

是的，鐵軌一直在我們面前閃爍。印度也在熱血沸騰地發展國家鐵路事業。沒有什麼比一條閃閃發亮的火車線更能表達國家建設的意義了。大地只是一個蠻荒的平面，在平面上留下線條才能稱為文明——就像我們在火星上尋找的。人渴望到新世界去爭取財富，獲得尊嚴，掌握存在。

還有電線杆，它們在我們面前從未阻斷過。電線在鐵路、公路、鄉間小路，甚至在無路的地方走入稻田伸向遠方。它們在幹什麼？

這些所謂的公用事業綿密不絕地鋪設在這個星球上到底在幹什麼？為農婦的晚餐增添一絲溫柔的暈光？還是挖掘礦山、截斷江河，把星球上儲備的所有能量運作起來，向更複雜的文明進發？

「要有電。」我說，「還要有煤、石油這些基礎能源。」

作者手繪：車窗外的風景。

火車在鄉鎮邊緣減速時，能看到印度電訊企業廣告上美女深深的乳溝，她向人們宣示運用電訊技術改善生活所獲得的愉快，上面是一排灌木般的印度文。

「要有廣告。」麗麗說。

「要有產品。」我說。

火車就像開進了馬蜂窩，城鎮里的人瞬間多起來。在火車裡看他們，清晰地發現他們頭頂的命運，正是道路、電線杆、廣告牌和消費品給他們帶來的，正是政府鋪設的公用事業網路主宰著他們的命運。

一幅文明的畫面在面前展開，這是火焰，人們像飛蛾一樣沿著公路網趕來，被廣告所鼓舞，在繁華的燈光指引下，在最烈的慾望中燃燒自己的意志、身體和時光。這些人聰明、兇狠、漂亮，他們滾進入了城鎮文明的中心，成為耀眼的灰燼。

在印度，文明的畫面如此清晰，而他們周圍花花綠綠、灰塵僕僕、脆弱不堪的街道，就是靈魂的珊瑚礁。

「文明是什麼？」麗麗問。

「一個超自然的東西。一個非自然的東西。一個上蒼的對立物。」

（二）

我們把行李搬上了突突車，穿梭在瓦拉納西的街巷中。出了火車站，城市就暴露出它的本質來，它看起來不過是鄉村粘在了一起，儘管在車流中心安裝有紅綠燈，但沿街的小鋪不是賣五金、盆盆罐罐，就是餐飯、袋裝食品和飲料，沒有德里的大酒店和銀行大樓。

公路越來越窄，噪音鋪天蓋地，燒糊了的空氣卡在肺里，老人解開褲子在牆根尿上一泡，烏鴉飛過去找出食品袋裡的碎屑。然而突突車轉頭開往老城區時，這個城市開始變得有趣了。

作者手繪：瓦拉納西小巷裡的人狗並行。

更細小的巷道里，擠滿了小樓，古舊的窗口裡有婦女和兒童在看街景，有人在路口的井水裡取水，牆上畫著塗鴉，人們把蔬菜和工藝品擺在街道上售賣。這裡既有上百年留下的生活氣氛，也有國際遊客光顧帶來的開放精神。

……

我們揣上地圖走上大街，一路得躲開牛犄角、狗糞便、疾馳的三輪車和躺在毯子里的窮人們，還要不斷回應當地人的熱情問候，好像你是他們的一個遠房親戚。在一條三岔口，我們從地攤的菠菜葉上躍過，走進一條很細的街道，它只容一人通過，看趨勢還會窄下去。

「這條路對嗎？」麗麗問。

我點點頭：「地圖上是這麼說的，毛細血管般的街道。」而且還很不本分地點評著：「你一定會在這裡迷路。」

作者手繪：瓦拉納西街頭一瞥。

（三）

真正的美麗藏匿在凡俗之中。這些破落古老的街道正是我們來印度尋覓的純正事物。

我用手機記錄下周圍土黃色和蒼灰色的天地，似乎所有印度歷史都參與進來，塵埃一樣瀰漫在眼前；印度現實和印度哲學注入了氧氣中，供遠方的遊客們呼吸。它們耐心地等待你解放思想。

我們回到小巷裡穿梭。石板路最終進入一間房廳里，青色的地面突然向下沉，空間空曠起來，繞過幾根拱形石柱，我們聞到了河流的氣味。

從陡峭的石階上行至河岸，在最後一格石階邊停下腳步，渾濁的大河像是無眼的老獸迤邐而下，老邁的肌膚、繁瑣的思緒以及粉碎的時間拂面而過。我們往後退了一步，以免成為碎屑的一部分。

作者速寫：恆河沐浴。

凝視恆河下的世界，黃色的水波裡布滿密密的黑色粉末，從潛流里冒出來，那些粉末簇擁著塑料袋、衣袖、方形的殼牌油壺，直到它們也被舔舐成同樣的小粉末。更深的地方，渾濁的綠波遮蓋了一切，變得平和，甚至優美。

河水起伏著湧向下游，每束鐵灰色的光芒下，都有一條黑魚脊樣的水波。人類心目的傳說到此為止，除了臟，這條哺育了千年文明的大河什麼故事都沒有，歷史留下來的只是髒水。

這是令人黯然的風景，而這些風景太狂野，太赤裸，太沒有餘地。我們默默無語，對兩位從安寧社會來的人來說，眼前這些個場景太刺激了。風景或許不該是清冽的九寨溝、優雅的拙政園、靜謐的婺源，而應該是屎尿、狗、牛與城堡一起橫在面前。

作者手繪：冥思· 瓦拉納西的苦行僧。

關於印度政府，我必須說，他們很好地保護了古老又原始的一切。而近代以來，世界則致力於把上億平方公里清掃出來，展示出一種廣場式的開闊清潔，在進步光明的感覺中完成現代化。沒有臟小孩在寬闊的廣場上奔跑，沒有一隻動物呆萌地站在馬路中間，沒有一群當地男人天天攪和並深思人生。

此刻，我們被髒亂差所引發的美深深震撼了，以至於踩在一個垃圾堆上陶醉地談起文明來。

「要有垃圾。」麗麗拍著我的肩膀。

我深為嘆服。

（本文節選自陳湘鵬印度旅行隨筆集《迷失印度》。圖片為作者書中插圖）

編輯│曉風

印度，一個在愚昧和惡習中打滾的地方

一個在神性與人性中升騰的聖地

一個幽暗迷離的國度

一個消費和娛樂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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