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的積極意義

人和樹一樣，越是嚮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有這樣一個小故事：一個村婦每天都要用兩隻瓦罐挑水經過一條路，一個瓦罐是完整的，不會漏水，另一個瓦罐有一個小洞，會漏水。經年累月之後，在瓦罐漏水的路那一側，青草長得特別茂盛。你說，要不要把這個漏水的瓦罐給補上呢？

相信很多經歷過抑鬱情緒的人，都會認為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

而且，抑鬱症還會帶來現實層面的消極影響：首先它可能危害生命，有自殺的危險；第二，抑鬱症會極大影響到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質量，使人生不再是風景旖旎的旅程，而變成了痛苦的煉獄。

趙向陽是一名重度抑鬱症患者，在他成功地走出了抑鬱症的陰影之後，這樣形容自己劫後餘生的日子：

走出抑鬱症的荒野、深淵和黑洞之後，我感覺自己的精神力量變得極其強大，幸福感和幽默感爆表。我覺得自己的心裡沒有了任何敵人，我恨不得去擁抱街上的每一個人，恨不得見了每個人都衝上前去說，「what can I do for you?」（我能幫你什麼嗎？）。尤其是，我覺得沒有任何環境和事情可以影響我的心緒了，這大概就是佛法上所說的「如如之心」，心不隨境轉。

這是趙向陽在那時那刻的真實感受。

而當我們跳出感受，去思考和驗證時候，會發現，抑鬱症不完全意味著毀滅與絕望，在人類的發展歷程中，在人的生命過程中，它確實存在某些積極的意義。

抑鬱造就了創造力嗎？

小說中，總是會這樣形容一位詩人或是藝術家：「他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憂鬱氣質」，在西方藝術作品中，悲劇和憂傷似乎充滿了某種象徵性：

如此這般的憂愁，不管是否樂意，需在詩人心頭常停留。而其他人則沒有。

——荷爾德林，《歸鄉》，顧正祥譯

蒙克，憂鬱，挪威，1984

中國古代語境中沒有「抑鬱」這個辭彙，古人們用「愁」和「悲」來表達這種低沉的心情，「愁」基本上成為了中國古典詩詞的主題，就連以樂觀主義著稱的蘇軾也創作過很多類似於」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種充滿了「淡淡的憂傷」的詩句。

平林漠漠煙如織，

寒山一帶傷心碧。

暝色入高樓，

有人樓上愁。

——李白：《菩薩蠻》

難道，抑鬱真的是創造力的源泉？

為了揭示抑鬱與創造力的關係，愛荷華大學的南希·安德烈亞松（Nancy C. Andreason）在1987年調查了30名創造性的作家和30名作為對照的普通人，發現80%的作家都經受過精神疾病，特別是雙相情感障礙和重度抑鬱的困擾，而只有30%的正常人有此經歷。

1995年，肯塔基大學的阿諾德?路德維格（Arnold M. Ludwig）發表了一項涵蓋1004個人的生平資料的研究。這些人是20世紀的佼佼者，來自藝術、科學、政治，商業、軍事等各個行業。統計發現，他們患有心理疾患的比例顯著高於正常人，如酗酒、吸毒、抑鬱、焦慮、自殺等等。僅抑鬱症一項，就糾纏過50%的藝術家，46%的作曲家和47%的小說家。這一比例在詩人中高達77%。

從這些研究，我們似乎可以推測出這樣的結論——抑鬱與高創造力有莫大的關係。

圖片來源：果殼網

別著急，此處劇情開始出現大反轉

因為，心理學不僅僅要證實，也需要證偽。讓我們看一些反對的聲音：

更多地研究認為，積極情緒更能促進創造力，因為抑鬱會讓人注意力無法集中，感覺疲勞。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凱?賈米森（Kay R. Jamison）將包括梵高、拜倫在內的眾多藝術家生平的情緒狀態與他們的創作產量對比，發現當情緒轉變時，例如從抑鬱轉為正常，或是從正常轉入躁狂階段，常是創造力最旺盛的時期。

「有創造力的人沒有單一的風格，既可以是修士也可以是唐璜，惟一共通的地方就是複雜：同時擁有相互矛盾的兩個極端，並在兩者之間自如轉換。」

還有一些心理學家通過實驗室研究也發現，一些促進積極情緒的手段，比如讓參與者觀看一段喜劇短片，或贈送一點意想不到的糖果，更能促進他們在創造性測試上的表現。

我們怎麼看待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

心理學家綜合了兩方面的證據後認為——

正面的情緒能讓人活躍思維，開闊思路，提高信息的加工速度，從而引發更高的創造力；在娛樂而搞笑的任務中，積極情緒會使人感覺安全，促使人們尋找新奇的刺激，比消極情緒更能提升創造力。

負面的情緒儘管會讓思維的範圍和靈活性受限，但可以提高思考的持久性，在任務上堅持更長時間；在嚴肅而重要的任務中，人們更關注問題的解決，消極情緒反而在增加創造性上更勝一籌。

抑鬱造成了內心的困境，人在困境中更容易自我反省。或許，正是這種對生活抽絲剝繭的思索，讓人不得不更多的思考人生的終極意義。

抑鬱或許是一種適應性反應

所以，當我們站在人生歷程的長度去思考抑鬱的意義，我們會發現，短期來看，抑鬱情緒似乎是某種感受能力的喪失；但它是人類面對環境與生俱來的適應性反應，具有生存價值，長遠來說，何嘗不是一種保存？

舉個簡單的假設

一個3-4歲的孩子需要走到馬路對面，這對於他來說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挑戰，因為面對大街上飛速賓士的各種車輛，光是做到能用目光跟上複雜的路況就已經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他嘗試了很多次，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躲開這些汽車。這時候他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自己憋著勁前進，強忍著恐懼去完成類似超級瑪麗一樣的過馬路任務；而第二個就是帶有強烈的抑鬱情緒原地坐倒，一邊苦思冥想該如何求助，一面束手無措的等待救援。

雖然第二個方式聽上去不如第一個那麼有效，但的確第二個方法更加的安全。

這就如同抑鬱和躁狂的關係。

抑鬱症患者只有情緒的低谷，而雙相情感障礙患者，是在情緒的高峰和低谷中交錯轉換。

雙向情感障礙與抑鬱障礙的情緒曲線變化圖。坐標上半部分的情緒為狂躁和輕度狂躁情緒，下半部分為抑鬱情緒；其中，紅色虛線部分為抑鬱障礙的情緒變化曲線，灰色實線和黑色實線為兩種不同類型的雙向情感障礙的情緒變化曲線

所以，如果放在更縱深的時空去看，抑鬱症的產生何嘗不有可能是更久遠的時間段，過度耗費心力資源的結果？或者說，抑鬱與躁狂是互為表裡的兩種狀態，與其說是心理疾病，我們不妨其看成健康狀態的兩個端點，如同活火山的爆發與死火山的寧靜。

「非活動火山是寧靜的，有的火山口甚至變為湖泊，其水面波瀾不驚，就是其寧靜的視覺上的證據——寧靜到令人哀傷。但是，我們如果能夠穿越百年、千年、萬年甚至百萬千萬年的時光，就可以看到它們激烈的噴發，紅色的岩漿直射雲霄，煙塵隱天蔽日，大地戰慄、生靈塗炭。在沒有時間的維度上，寧靜不是寧靜，而是它與相反的東西的整合。立體的非活動火山，呈現的是非常壯美的風景，剛柔相濟、動靜疊加且層次分明。」

——曾奇峰，《抑鬱，火山般跨時空的風景》

這是一個很美的比喻，可是，畢竟沒有人願意永遠當一座寧靜的火山。

習得性無助中發現的希望

我們在《性格、遺傳、還是環境？我們為什麼會抑鬱 抑鬱（四）》（後續推送）中會談到抑鬱到底是由於什麼原因所造成的，而環境因素無疑是讓人墜入抑鬱深淵關鍵因素之一。

所以，我們在這裡不得不提到習得性無助，因為這個心理學歷史上堪稱「扭轉乾坤的關鍵實驗」，揭示了環境對於行為的影響，告訴我們環境如何讓人變得沮喪、無能為力、無所作為。

更重要的是，這個實驗也向我們傳遞出許多積極的訊息，向我們證明了，在惡劣的環境下保持積極的心態的的可能性的科學依據，而絕不是心靈雞湯。

習得性無助的實驗是美國心理學家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在1967年，也就是24歲的時候設計並觀察實施的，之後，他提出了習得性無助的概念：

把狗關在籠子里，只要蜂音器一響就給以難受的電擊。狗關在籠子里逃避不了電擊，於是在籠子里狂奔、驚恐、哀叫。多次實驗後，蜂音器一響，狗就趴在地上，驚恐哀叫，也不狂奔。再後來，實驗者在電擊前，把籠門打開，此時狗不但不逃，而是不等電擊出現，就倒地呻吟和顫抖。

當動物通過無數次努力，發現無法改變置身痛苦的結果之後，就會習得「自己的行為無法改變結果」的感覺，當置身於可以逃離和改變的新環境中時，也會放棄嘗試。

習得性無助，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1967

這種行為模式表現在人身上往往是，當在一件事情上無論如何努力，都會反覆失敗，形成了「無論如何做都無法改變結果」的信念之後，就會形成思維定勢，就算環境發生變化，也會失去希望，放棄努力。

這就是習得性無助。

這個實驗看起來很讓人沮喪，難道碰到讓人絕望的環境，我們的選擇就只能放棄努力？

注意：劇情在這裡又要大反轉

隨著實驗的深入，塞利格曼注意到：大約有八分之一的動物是天然無助的，雖然它們沒有經歷任何困境。並非所有經歷不可控制情境的動物都會產生習得性無助，總有三分之一的動物無論經歷怎樣的「折磨」都不會變得無助。

習得性無助固然是環境使然，但同樣與個體的某種心理特質有關。

什麼樣的個體永不放棄？什麼樣的個體一開始就放棄？什麼樣的個體比較不容易放棄（樂觀）？什麼樣的個體比較容易放棄（悲觀）？

弗蘭克爾在經歷了慘絕人寰、殘酷黑暗的集中營中生活後，這樣寫：

大部分囚犯都會經歷從震驚、到冷漠、再到麻木（或最終選擇放棄）的心理適應階段。除了被送進毒氣室的囚犯，還有很大一部分囚犯之所以死亡，其實環境惡劣並非根本原因，而是由於他們最終因感覺希望破滅而放棄了生之意志。

在大部分患上嚴重抑鬱症的人身上，都可以找到家庭創傷、文化傷害的痕迹。長時間遭受打擊之後，你會開始意識到，最好還是低下頭做人。

所以，我們不用過多責備自己，冷靜去看待我們被養育的方式，當今社會的生活壓力。畢竟，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也都有改變自己思維方式的能力，我們都有選擇自己人生意義的權利。

雖然，這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The End

互動：說說抑鬱給你帶來的意義吧～

[說明]儘管我們在文中用了抑鬱症這個稱呼，但我們反對貼標籤。第一，抑鬱症的說法並不準確，在臨床上的準確稱呼為抑鬱障礙，而這些稱呼只是在臨床為了診斷方便而使用；第二，抑鬱只是一個階段性狀態，並不是一個人的長久屬性，也不代表一個人的全部。

我們不要以特殊的目光看待他／她們，即使是出於善意的動機。要知道，由於社會的歧視讓抑鬱者產生的病恥感，以及由此帶來的傷害和痛苦，並不亞於抑鬱症本身。

後續預告：

《性格、遺傳、還是環境？我們為什麼會抑鬱 抑鬱（四）》

《抑鬱了，可以做些什麼？ 抑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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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Andreasen, N. C. (1987). Creativity and mental illness: Prevalence rates in writers and their first-degree relatives.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144, 1288-1292.

Ludwig, A. M. (1995). The price of greatness: Resolving the creativity and madness controversy. New York: Guilford.

Peterson, Maier, Seligman．Learned Helplessness: A Theory for the Age of Personal Control：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克里斯托弗·彼得森等著.習得性無助[M].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1.

（澳）考恩著.我戰勝了抑鬱症 九個抑鬱症患者真實感人的自愈故事[M].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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