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手冊原來還可以這麼看

紫雲英確實是好看的。綠葉如羽，花朵如輪，朵朵都是精巧輪廓，即使知道自己的宿命不過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也一樣要打扮得體了方才亮相人前。春日回暖，一切嬌滴滴鮮嫩得要掐出水來的時候，這些精緻的小花會開成一整面粉紅淡紫連綿的錦繡織毯，高高低低，無風自搖曳，背景映襯一輪垂陽，三五新柳，偶爾路過的牛，或者還有……放課歸家的我。我對鄉村的印象，也便只有這些了——在為數不多的寄宿的日子裡，趴在田埂上采紫雲英編花環是我身上少有的，和其他孩子保持一致的興趣之一。但紫雲英實在嬌嫩，編好的花環並不能維持很久，小女孩們隨手戴戴，往往還不及到家，它已然迅速地萎蔫了。

但你知道，農家人種大片的紫雲英絕不是為了好看。莖葉可飼育牛羊，花朵是絕佳的蜜源，入了人的盤子也有極佳的味道。花開之前，采嫩莖葉，江浙一帶對此似有更淳樸的稱呼，曰草籽，一道菜籽炒年糕是難以他者取代的應季味道。年糕豐腴潔白，草籽清鮮翠綠，撒一把肉絲，葷素收放一應俱全，即使再挑剔的嘴應也無話可說。然而這一過程必須趕在花開前進行，大部分野菜也都如此——等花開起來，這些小小植株的體內能量也快要用光光，接下來便不再有大飽口福的機會。最重要的是，花開過了，清香甜美的蜂蜜收過了，紫雲英的一生也就要無可挽回地走向盡頭了。

盡頭非天命，而是人為。作為豆科植物的一種，紫雲英的根部是富有神力的存在，與之共生的根瘤菌足以將空氣中的氮氣轉為供植物使用的含氮有機物——也就是常見肥料的成分。也就是說，之所以要種下紫雲英，最終目的就只是為了更好地養活別人而已。你可見過花期之後的紫雲英田？事實上並沒有太多機會可以見到，因為很快整片田地就會被重新犁過，昔日的爛漫紅花、清麗綠葉盡數沉沒泥淖，消融殆盡，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註上水靜候幾日，就可以開始插秧；然而在幼小而未曾接觸稼穡之事的我看來，這是非常令人難過的事情——如此好看的花竟是莊稼的炮灰，真是可惜！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帶著一個小女生的傲嬌彆扭，拒絕吃草籽做成的任何菜肴——吃下去，彷彿自己就成了同流合污的劊子手，和那些不解風情的農民一起斷送了這不可多得的美。當然你知道這樣的行為是堅持不了多久的：涼意繾綣的春夜，端上來一盤草籽年糕，綠的翠綠，白的瑩白，燈光下升起絲絲縷縷的香氣和熱氣，以及映照出那細膩水潤的光亮質地。只有填飽肚子才有力氣談論美，關於這一點，好在後來的我終究是明白了。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算是對紫雲英一生的註解，至於之後所滋養的，想來也未必只是莊稼。很長時間並沒有再見到紫雲英，也再沒有吃過草籽年糕，流離浮動於密花疏葉間的日子，漸漸變得像彌散在春光里的香氣一樣，隨著時節推移逐漸變得不真切。下一次無意驚見「翹搖」二字，於這聲色犬馬的人生似乎已無任何進展，只是心頭可能還會稍微一動，如曾經開過一季的花，豐沃過一季的綠葉，雖然已被命運之犁埋藏沉澱於深處，到底卻是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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