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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這是一場楊德昌吐槽大會

本文作者「皮革業」,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上周楊德昌逝世十周年紀念日,補看了《恐怖份子》。

後來在網上翻到一套紀錄片《十年再見楊德昌》,今年桃園電影節做的策劃,由吳乙峰導演(《我們這樣拍電影》)採訪楊導生前的合作者,包括小野、余為彥、柯一正、杜篤之、張震、陳湘琪等,一共15位。

最先看的魏德聖那一段。他講自己到楊德昌公司做助理,給楊導開車,做案頭工作,參與劇本,再從助理導演做到副導演。

魏德聖說楊德昌平時給他的感覺是一個很溫和的長輩,個子很高,笑眯眯的,但進入拍攝期就不一樣了,完全變成吹毛求疵什麼都罵的兇悍藝術家——「傳說中那個楊導終於在拍片的時候回來了」。

吳乙峰問魏德聖在現場的工作是什麼,答案是「被罵,就是被罵,沒有一天沒被罵」。魏德聖說自己人生最難熬的兩個月,就是拍《麻將》的兩個月,當時最輕鬆的動作就是在牆邊上靠一下,還得是站著。因為一蹲下,楊導就要問,小魏你在等什麼,答不上來肯定要被狂飆一頓……

有天拍Pub里的夜戲,戲拍完了,魏德聖帶著錄音組在收環境音。那時凌晨三四點, Pub經理想回家,就輕手輕腳溜出去,其實沒有影響錄音工作。結果,楊德昌大發雷霆,問小魏怎麼搞的,隨手要抄把椅子打他。魏德聖說,如果當時楊打下去,自己肯定會跟他拚命……結果,楊德昌收手了,第二天開工前,他笑著過來拍了拍小魏的肩膀。魏德聖說,這就夠了,他在跟你道歉。

魏德聖這段採訪非常精彩,後面講他離開楊德昌,拍《賽德克巴萊》時怎麼在精神上跟師父競爭,去洛杉磯找楊導的墓地,每段都又有料又煽情。

後來,陸陸續續把這套總長6個多小時的紀錄片看完了。除了緬懷追憶的主題外,受訪者都會提到楊德昌的脾氣問題,如何難搞,如何愛罵人,如何不通人情、小孩子氣、不給面子並且絕不妥協。人人都有一段想跟他同歸於盡的血淚史,匯總到一起,簡直成了「楊德昌吐槽大會」——

張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麻將》演員)

姜秀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演員、《一一》表演指導)

陳湘琪(《獨立時代》演員)

唐從聖(《麻將》《一一》演員)

虞戡平(《海灘的一天》策劃)

陳駿霖(《追風》前制)

楊德昌肯定是華語電影史上最重要的創作者,留下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一》這樣偉大的作品,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和很多偉大的電影人一樣,楊德昌也有性格上的「天才陰暗面」,至少是普通人難以理解的地方。

作為電影黑料愛好者,我當然對「吐槽大會」部分很感興趣。於是就以楊德昌脾氣到底有多大為題,搜羅了一下相關的段子,加上他創作中遇到的一些囧事,大致以時間為序,整理出這篇。

(內容主要參考《十年再見楊德昌》及2012年台灣時周出版的訪談錄《再見楊德昌》,結尾會放紀錄片在線觀看地址。)

現場篇·那個人不要再出現了

楊德昌在拍攝現場常說的一句話:那個人不要出現了,明天不要再看到他了。

楊德昌愛摔東西,頭上棒球帽,手裡對講機。

楊德昌常罵台灣人所說的三字經和五字經,分別是「操你媽」和「操你媽的逼」……張震說《牯嶺街》里「操你媽的逼」隨處可見,但他那撥的小孩都不這麼罵了,是楊導那個時代常用的。楊德昌罵起人來,國語、台語、英語什麼髒話都有,到做動畫那個階段,最生氣時就用英語。

拍攝現場只有兩個人能hold住楊導,都是他常年的合作夥伴,一個是製片人余為彥余哥,另一個是錄音師杜篤之杜哥。這兩位哥看哪些人會出狀況,提前指出來,或者趕在楊動怒前罵一罵,做做樣子,下面的年輕人幹活就能放鬆點兒。

楊德昌在《恐怖份子》拍攝現場。

吳念真說,楊導的副導演常給他打電話,請他去現場,說這樣導演會開心一點。吳念真說,楊的現場他真的不是很喜歡去,因為太嚴肅了。

楊德昌的現場有多嚴肅?拍《一一》時,製片陳希聖找朋友救場,來做助理導演。這個哥們有點犯怵,要先探個班,當天拍辦公室的戲,看完就說你們這邊好恐怖,我還是不要來了。陳希聖問為什麼,他說你們這麼大的現場,一百多張辦公桌,全劇組沒一個人敢坐著……

陳希聖(《一一》演員兼製片)

編劇篇·相信我,牯嶺街拍起來很快的

楊德昌寫劇本的時候很焦慮,又不太會用語言表達,有時候他腦子裡想的不是故事,而是畫面或概念。柯一正問他《青梅竹馬》要拍什麼,他說拍侯孝賢在路上走,進電梯,電梯門開,侯孝賢沒出來,電梯門關,再開再關再開,他出來。當時沒人明白他在講什麼,後來片子出來才知道,他說的是一種狀態。

侯孝賢、蔡琴主演的《青梅竹馬》。

中影要他儘快拍《海灘的一天》,限期十天交齣劇本。他帶著吳念真去了墾丁,在小招待所里憋劇本,聊到第三天就不行了。吳念真提議去游泳,他說好,就一起去了海邊。吳問他為什麼站著不下水,楊才說自己不會游泳……

吳念真、小野、楊德昌攜《恐怖份子》出席亞太影展。

寫《恐怖份子》劇本時,楊德昌半夜去敲小野家的門,說要好點子得馬上聊。等倆人到咖啡廳坐下,楊才說根本沒什麼點子,就是心情不好,睡不著。有一段,楊德昌打算放棄《恐怖份子》,先拍《牯嶺街》,他說這個拍起來快,你相信我,30天就能拍完。大家都知道後來的事,《牯嶺街》耗了快五年,光拍攝就八個多月。小野給折騰煩了,寫了封長信罵楊德昌,指責他各種不靠譜,楊氣得說不出話,又不想錯過機會,只好硬著頭皮拍了《恐怖份子》。

《光陰的故事》:再也不理那些老逼央的

楊德昌剛回台灣,參與第一部電影《光陰的故事》,台灣中影的片子。中影裡面講階級資歷,都是按資排輩那套傳統,攝影師、錄音師、美工這樣的技術人員,進去至少干十年助理才能熬到獨立工作。《光陰的故事》啟用四位年輕導演,有些老師傅看著不爽,就故意刁難他們。

吳念真、侯孝賢、楊德昌、陳國富、詹宏志。

開拍頭一天,楊德昌就跟攝影師鬧翻了。楊德昌喜歡自然光源,在片場弄了盞檯燈試拍,攝影師說感光度不夠沒法拍,還一直問他「你這個在表現什麼」,倆人就這樣吵了起來,一度鬧到停工。

片子應該是1.85:1的畫幅比例,可攝影師偏拍成4:3,說是影院放映時會加片門,到時候效果一樣。畫幅一改畫面整個就不一樣,還會穿幫,楊德昌氣得拍不下去。最後鬧到中影老總明驥那裡,經過一番協商,才拍板改回導演要的畫幅。

《指望》里石安妮有這樣一個鏡頭,畫幅一變就穿幫了。

後來拍《牯嶺街》有個國文老師的角色,楊德昌叫編劇鴻鴻來演,不過得現學山東話。鴻鴻說中影里有不少外省人,可以找一位山東的來演。楊德昌說,那些老逼央的,媽的,我根本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關係!

《海灘的一天》:99%我都不喜歡

《海灘的一天》快要開拍,楊德昌說什麼也不想再用中影的攝影師,打算從外面請杜可風。這當然壞了規矩,中影的人說胡金銓、李翰祥來拍片也得用我們廠的攝影,何況你一個只導過四分之一部電影的娃娃。明驥雖然是個開明派,也覺得楊德昌太麻煩,就讓策劃小野轉告,再鬧就不叫你導了。幸好這時張艾嘉帶著新藝城的投資進來,《海灘》變成兩家合拍,就有了變通的機會——最後由中影的張惠恭和杜可風聯合攝影。

楊德昌在《海灘的一天》拍攝現場。

杜可風當時沒經驗,《海灘》是他第一次拍電影,之前是做電視節目和紀錄片。他想轉電影,還曾經去給中影的老攝影師賴成英做過第二助理。片中有場很重要的戲,一群人在黃昏的海邊找藥瓶,楊德昌要抓那個magic hour,必須搶拍,還得曝光準確。這場戲要鋪軌道拍攝,杜可風應該是想開個玩笑,他走到海裡邊說你把軌鋪這兒吧。楊德昌即刻翻臉,讓杜可風馬上滾蛋,改由張惠恭拍攝。

那是一個將近十分鐘長鏡頭,張惠恭坐著升降機手持拍攝,到最後難免會抖。楊德昌主要盯著張惠恭,看他一抖就重拍一條,一共拍了八遍。最後,楊導甩下一句話「今天所拍的,百分之九十九我都不喜歡」,就收工走了。等到看了洗出來的樣片,楊才發現那個鏡頭沒什麼問題。

後來楊德昌邀請張惠恭拍《牯嶺街》,還問他介不介意當年《海灘》的事,是不是還在生他的氣。

《暗殺》張曼玉:還沒見面已經撕逼

拍完《恐怖份子》,楊德昌開發過幾個項目,其中《暗殺》是以張愛玲的《色戒》為底本改編的。《暗殺》出過詳細的故事大綱,規模要比後來李安的《色戒》大,楊德昌想拍的更多是當時上海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並且做了案頭儲備,魏德聖最早的工作就是幫導演打字,整理一位老將軍的日記。

《青梅竹馬》時期的侯孝賢和楊德昌。

楊德昌有意找張曼玉,就讓鴻鴻給張的經紀人陳自強發傳真,打算請張來台灣面談,計劃是待上兩天一夜。張曼玉那邊有興趣,但希望能協調一下,想第二天早上去參加成龍在台北的慈善活動,其他時間都可以。楊德昌聽了很不高興,認為我請你來你的時間就是我的,便回復我就是要第二天早上跟她談。陳自強想挽回這事,表示時間上可以配合,楊德昌覺得還是不用了,就沒再見面。

《牯嶺街》:張震,你給我出來單挑

楊德昌不知道該怎麼給演員講戲,後來乾脆讓徒弟們做表演指導,自己不直接跟演員溝通。演員演得不到位,他又很火大,認為不是能力或溝通問題,而是不用心,所以很愛換演員。

楊德昌和永瀨正敏在《牯嶺街》片場。

余為彥說楊拍《牯嶺街》時換過一個非常專業的日本演員,我認為很可能是永瀨正敏。永瀨正敏少年成名,又主演了賈木許的《神秘列車》,已經有國際影響。他那幾年跟林海象導演混,而林海象跟余為彥有合作,當時在台灣做合拍片的項目。

《一一》里NJ的老婆、女兒也都換過,吳念真有些戲跟不同的演員組合拍了好幾遍。

《牯嶺街》裡面演員大多未成年,楊德昌覺得講也沒什麼用。有天劇組剛開飯,楊導就把張震叫到放道具的倉庫里,亂罵一頓,然後把燈全關上,讓他在黑暗裡面壁思過。張震當時被嚇到了,半個小時後,楊把張放出來,開機拍小四看到山東被殺那場戲,就是要那個效果。

後期重新配音,張震趕上青春期變聲,前後錄了幾個月,吃了不少苦頭。有一次效果出不來,楊德昌在錄音室門口喊,張震,出來,我們兩個到外面單挑吧!製片人余哥說,他才14歲,你有神經病啊!

演小明的楊靜怡在美國長大,之前沒有表演經驗。剛開拍沒多久,楊導覺得她演得不對,什麼也沒說,又找了個年紀相近的女孩,穿一樣的衣服,剪一樣的頭髮,把小明的戲重新拍一遍。他就是要用這個刺激楊靜怡,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一一》·首映式上的大飛踹

楊德昌在台灣藝術學院教過電影,因此常啟用台藝的學生,比如《牯嶺街》的編劇鴻鴻、楊順清、演員姜秀瓊,《獨立時代》的副導演陳以文、王維明還有女主角陳湘琪,《一一》的製片人陳希聖等。這撥人後來大多都在楊德昌的公司里工作,參與了多部作品,且身兼數職,從劇本策劃、選景、演員訓練到拍攝製作、宣傳發行,還能演戲,什麼都干。這幾位被統稱為楊德昌的「子弟兵」,當然,挨罵最慘的也是他們。

王維明(《牯嶺街》演員、《獨立時代》演員兼副導演、《麻將》表演指導)

王維明從《牯嶺街》開始跟楊德昌,《獨立時代》和《麻將》都參與過。《一一》籌備期,他負責選景,拿回來的方案楊都不滿意,他頂了一下,問能不能告訴我具體哪裡不滿意。一下惹惱了楊德昌,要動手打他,被余為彥給拉開,王維明就此離開公司。後來,王維明自己執導電影《寒蟬效應》(大陸片名《不能說的夏天》)期間,鬧出了毆打助理的新聞,算是師道傳承吧。

《一一》里的陳希聖和吳念真。

陳希聖就比較機靈,《一一》選景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又得回公司交差。他在街邊玩具店裡看到一個巨大的阿童木的公仔,馬上買下來帶回公司。楊德昌特別喜歡手塚治虫,尤其是「原子小金剛」(阿童木的台灣叫法),他公司起名就叫原子電影。楊德昌一看見這麼大的阿童木,巨高興,跟美工們研究了半天,那天晚上就沒罵人。

陳希聖還講了個段子,有天楊德昌拍到一半突然喊收工,一個人跑回辦公室生氣,劇組全都蒙圈了。陳希聖說別著急,大夥先休息,然後叫助理去買生煎包、紅豆湯和鮮榨橙汁,送到辦公室讓導演吃點心。大概等了四十分鐘,楊出來繼續拍攝,跟沒事一樣。劇組的人問怎麼回事,陳說,導演糖尿病不能吃糖,血糖一低就發脾氣,你給他吃吃糖,他就開心了……

2000年,《一一》在戛納拿了最佳導演獎,楊德昌回到母校交通大學辦台灣首映。電影開演,有個記者跑到銀幕前舉起攝像機要拍前排觀眾的反應。楊德昌大喊一聲,「我操你媽的逼!」,隨即衝過去踹那個人,一路把他趕出去。在他看來,誰都不能打擾觀眾的觀影情緒。

以上就是「楊德昌吐槽大會」的全部內容。最後那個《一一》首映式踹人的段子,我在微博上發了,沒想到還成了小熱點,都在說楊導的舉動夠朋克夠帶勁,幾乎沒人批評他行為過激。

鴻鴻說,跟楊德昌最好的距離,就是當他的觀眾,他把自己最人性、最誠懇、最寬容的部分都放在了電影里。

其實,我更同意張震的看法,他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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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本文作者「皮革業」,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46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皮革業」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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