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愛時，我們談些什麼

撰文：李萱（劍橋大學心理學博士、上海紐約大學助理教授）

引子

談話中間，我一直欣賞著她那雙烏黑的眸子。她那生動的雙唇和活潑鮮艷的面頰把我整個靈魂都吸引住了，我完全沉醉在她言辭的精闢的底蘊之中，往往連她所用的詞都沒聽見！...總之，馬車在遊樂宮前悄悄停住時，我像夢遊者似的下了車，仍然沉湎於夢幻中，在周圍暮色朦朧的世界裡魂不守舍，茫然若失，幾乎連從燈火輝煌的大廳里飄來的音樂聲也沒聽到。

——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

十八世紀的德國，青年歌德在魏瑪的舞會上初見少女綠蒂。儘管歷史時代與文化背景截然不同，文中描述的那種怦然心動，卻仍能讓今日的各國讀者感同身受：初見心上人時的眼前一亮，再次相遇時臉紅心跳，相互交談時的手足無措，思念對方時的魂不守舍……

這些電光火石的瞬間，不僅為詩人們反覆吟詠，也令生(熱)性(愛)浪(八)漫(卦)的科學家們深深著迷：一見鍾情的時刻，腦內小劇場里到底是什麼劇情？令人迷醉的激情褪色後，是什麼支撐著我們共度悠長一生？

一見傾心

動心一刻，牽動的是多個身體系統。Ta的身影映入眼帘的一剎那，人腦中最重要的神經遞質之一——多巴胺（Dopamine）——便開始忙活了。神經遞質是人腦的基本組成單元——神經元——相互傳遞信息所用的化學物質。通俗點說，神經遞質好像兢兢業業的快遞員，在公司的不同部門和部門內的不同單元之間傳遞信息。人稱「喜大普奔專業戶」的多巴胺，配送範圍包括心臟、汗腺、感官系統（如視覺、聽覺）和性器官等，足跡所及之處讓心臟加速跳動，汗液流量劇增，性器官興奮衝動，感覺器官比平日更為敏銳。 「人約黃昏後」的七上八下，和暗戀對象說話時滿手是汗的囧狀，看到美女帥哥時心裡不可告人的小衝動，都是多巴胺乾的好事。

心跳不已、手心冒汗、七上八下……等等，為什麼這讓我想起了眼看老師拿著期末考捲走進教室的心情？！再想想，我們在戀愛新鮮期里「眼裡只有你」，茶飯不思、夜不能寐的狀態，和我們壓力山大時高度集中，必要時廢寢忘食的樣子，也差不了多少。沒錯——陷入愛河的過程和大考臨頭的壓力情境，儘管主觀感受迥異，在生理本質上卻十分相似。參與這些生理過程的，除了傳遞歡樂的多巴胺之外，還有它的一些同行，比如「激動哥」腎上腺素（Adrenaline）和「緊張姐」皮質醇（Cortisol）[8]。正是這幾位快遞員，通過配送大腦前額葉和交感神經，間接管控人的注意力、消化系統和睡眠系統，將資源集中在提高、維持人的注意力上，抑制其他生理過程（食物消化、睡覺等）。從這個角度來看，愛情對人體的影響，的確無異於洪水猛獸。

不可自拔：多巴胺的溫柔陰謀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求凰》

還記得朋友圈裡那對每天像連體嬰兒一般你儂我儂、到處發糖的情侶嗎？熱戀期的情侶相看兩不厭的狀態，其實同樣拜多巴胺所賜。除了帶來即時的愉悅感，多巴胺系統還有一個重大隱藏功能——促使大腦尋求愉悅感的來源。這個功能被稱作「獎賞環路」。正如一個吃貨會反覆光顧好吃的館子，當 「獎賞環路」把美好的激情與愛的對象聯繫在一起，我們就會不由自主地不斷渴求與對方再次相處，希望一旦見面時間就不再流逝，一旦分開就痛苦不堪……

睿智的科學家總能看到美好事物的陰暗面（劃掉）。一些堅信「愛情是毒」的科學家毫不留情地指出，愛的「獎賞環路」與毒品成癮的過程，受到同一批腦區的影響[2][5]。另一些認為信奉「愛情是病」的科學家則把眼光放在了負責調控情緒的另一種重要神經遞質——血清素（serotonin）——身上。血清素是神經遞質中的「淡定帝」：它在人腦中的主要功能是調控情緒，讓我們不要過分焦慮。人腦中血清素水平過低，可能和焦慮、強迫的行為有關。針對人類研究發現，熱戀期的人們腦中的血清素水平與臨床診斷的強迫症患者類似[7]。換句話說，熱戀情侶們之所以廣散狗糧，或許真的是因為他們的腦子控制不住寄幾！

相濡以沫：催產素的功勞

一開始地動山搖的感情，終究有變成柴米油鹽的一天。隨著戀愛進入平穩期，陪著情侶們跑了一路的「快遞員」，也逐漸放慢了腳步：此時，情侶們體內多巴胺水平逐漸下降，血清素也慢慢回歸正常水平。於是，我們看見愛人的時候依然愉悅，卻已經不再 「全身而動」，每天的心情也不再隨愛人的一顰一笑變換顏色。一切都不如一開始的幾個月那麼新鮮而令人戰慄……

還好，另一些神經遞質挺身而出，表示：過日子，靠我們。這些接盤俠中的代表，名叫催產素（Oxytocin）。號稱激素界的「暖男」的催產素，名字聽起來像是媽媽的專利：催產素的確是幫助母親生產、泌乳的重要激素。不過，催產素其實在男性和女性體內都存在；它的主要作用是幫助我們建立和鞏固各種人際關係。對於新生兒父母，催產素可以幫助他們更好地與孩子進行溫暖的互動，為良好的親子關係打下基礎[4]。對於成年人來說，催產素也可以幫助平靜心情，可以幫助人和人之間建立信任與安全感，還可以幫助情侶們提高互動的質量[3]。換句話說，它能幫助伴侶之間建立起類似親子關係的親情。

除此之外，催產素還有「防出軌」的奇效。研究者曾請曾請感情穩定的異性戀男青年在攝入催產素後，觀看自己伴侶的照片和一些美貌程度非常類似的陌生女子照片，並對其相貌做出評價；同樣以其他攝入鹽水噴劑的男性作為對照組。結果發現，攝入催產素的男性明顯覺得自己的伴侶比陌生女子更美；其 「偏心」程度大大超過了對照組。同一個研究團隊還曾請一批感情穩定的異性戀男青年吸入少量的催產素，同時給另一批感情狀況、社會背景、性格特徵類似的異性戀男青年吸入了鹽水噴霧作為對照。然後，研究者請他們走向一位陌生的美麗女性，並讓他們在感到兩人間距離最為合適時停下來。結果發現，吸入鹽水噴劑的對照組，對於和美女距離55cm表示理想，而吸入催產素的實驗組男青年，則離美女大約70cm時就停下了腳步[9]！

歡喜與哀愁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白頭吟》

有多少篇章讚頌熱戀的激情，就有多少詩行哀悼失戀的悲傷。還記得上文說到的 「愛情=毒品」嗎？如果說熱戀的幸福可以讓人飄飄欲仙，那麼失戀的過程就彷彿戒斷過程那樣痛苦。一些（殘忍的）腦科學家曾請一些新近被甩的大學生看著前任的照片，回憶分手時的感受。結果發現，失戀的憂傷和身體的痛苦，激活的是相同的腦區[6]。失戀黨的痛不欲生，還真的不是一時矯情。

那些從此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的幸運兒呢？研究者曾向十七位結婚十年以上並仍然表示熱愛對方的男女展示了愛侶、密友、熟人等的照片，並同時監測了他們的腦活動。結果發現，這些老夫老妻看到愛侶的照片時，腦中激活的部分與熱戀期的情侶十分類似[1]。看來，儘管婚姻埋葬了不少愛情，初心不變並不是不可能的。「

看到這裡，估計不少小夥伴想問：這種像毒又像病、還時常令人痛苦不堪的東西，為何會教人生死相許？「為愛而生」小系列下篇將講述愛對於人類的意義。敬請期待！

參考文獻：

[1] Acevedo, B. P., Aron, A., Fisher, H. E., & Brown, L. L. (2011). Neural correlates of long-term intense romantic love. Social Cognitive and Affective Neuroscience, 7(2), 145-159.

[2] Aron, A., Fisher, H., Mashek, D. J., Strong, G., Li, H., & Brown, L. L. (2005). Reward, motivation, and emotion systems associated with early-stage intense romantic love. Journal of Neurophysiology, 94(1), 327-337.

[3] Ditzen, B., Schaer, M., Gabriel, B., Bodenmann, G., Ehlert, U., & Heinrichs, M. (2009). Intranasal oxytocin increases positive communication and reduces cortisol levels during couple conflict. Biological Psychiatry, 65(9), 728-731.

[4] Feldman, R. (2012). Oxytocin and social affiliation in humans. Hormones and Behavior, 61(3), 380-391.

[5] Fisher, H. E., Brown, L. L., Aron, A., Strong, G., & Mashek, D. (2010). Reward, addiction, and emotion regulation systems associated with rejection in love. Journal of Neurophysiology, 104(1), 51-60.

[6] Kross, E., Berman, M. G., Mischel, W., Smith, E. E., & Wager, T. D. (2011). Social rejection shares somatosensory representations with physical pain.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08(15), 6270-6275.

[7] Marazziti, D., Akiskal, H. S., Rossi, A., & Cassano, G. B. (1999). Alteration of the platelet serotonin transporter in romantic love. Psychological Medicine, 29(3), 741-745.

[8] Marazziti, D., & Canale, D. (2004). Hormonal changes when falling in love. Psychoneuroendocrinology, 29(7), 931-936.

[9] Scheele, D., Striepens, N., Güntürkün, O., Deutschl?nder, S., Maier, W., Kendrick, K. M., & Hurlemann, R. (2012). Oxytocin modulates social distance between males and females. Journal of Neuroscience, 32(46), 16074-16079.

[10] Scheele, D., Wille, A., Kendrick, K. M., Stoffel-Wagner, B., Becker, B., Güntürkün, O., ... & Hurlemann, R. (2013). Oxytocin enhances brain reward system responses in men viewing the face of their female partner.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10(50), 20308-20313.

（以上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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