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孫正國:媒介視野下《白蛇傳》的現代傳承

孫正國:媒介視野下《白蛇傳》的現代傳承

我們討論經典故事的傳播與傳承,需要在傳播媒介對於故事的表達這個範疇上討論,也即基於藝術媒介的理解上討論故事的傳播與傳承。表達所關涉的意義非常豐滿,涉及到傳者、媒介、內容、受者等以外的修辭和藝術形態問題,也與社會文化體制以及技術政治學有關,因此,我們提出傳播媒介對《白蛇傳》的表達這一命題,希望對傳統意義上關於《白蛇傳》的傳承研究有所增益,這也是我們研究《白蛇傳》媒介因素的一個關鍵問題,傳播媒介的視野改變了我們在靜態研究中對故事傳承的分析,也改變了我們理解故事的觀念和方法。

現代《白蛇傳》的傳播和傳承與中國文化的現代實踐具有某種內在的邏輯關聯,這種關聯,直到今天,仍然顯出活躍的氣息。因此,我們在考察《白蛇傳》受到現代傳播媒介的影響時,必須結合中國現代文化轉型以來的重要事件給予分析,從歷史時間的列表中討論現代《白蛇傳》的傳播媒介問題。下面我們主要從三個時段來討論《白蛇傳》的現代傳播與傳承: 20世紀上半葉、新中國以來的三十年和新時期以來的三十年。

20世紀上半葉傳播媒介對《白蛇傳》具有重要影響。機械印刷技術的成熟和書面傳播媒介的廣泛運用,使得傳統故事的講述與接受被納入到現代文化的製造與發布系統,口頭表演的活態互動向文字印刷品的靜態識讀轉移,活態的流動與變異經過文人的理解、加工獲得了較為穩定的媒介形態,於是,傳統故事被訂製成現代文化書面媒介中的傳統模型,故事結構與情節內容相對定型,核心母題被凝固、強化並得以延伸。這樣一種現代文化媒介語境,必然地改變和重建傳統故事的傳播、接受模式,並在現代文化中獲得新的建構。

從文本生產的維度看,傳統故事在書面媒介中的現代創造具有一定的規律性。保加利亞裔文學理論家克麗絲蒂娃(JuliaKristeva)提出了「文本互涉」 (intertextuality)理論,強調文本結構並非單獨的存在,而是彼此互動地生成。 「文本互涉」這一概念包括具體與抽象兩類指涉情況,具體指涉是陳述某一具體的、容易辨別出的文本和另一文本,或不同文本間的互涉現象;而抽象指涉則是一篇作品與之相關領域的指涉,包括更廣闊、更抽象的文學、社會和文化體系[1]。以此觀之,傳統故事的現代創造就是現代作家以傳統故事為「正文」 (text)基礎,進而以傳統故事的個人化來進行再創作,這些創作與傳統故事之間的互涉性,成為傳統故事現代化進程的一種保證,傳統得以延續,現代成為主流,群體的歷史性與作家個人的主體性同時得到尊重。傳統故事成為現代文本的前提和依據,以及文本意義的發掘基礎。傳統故事的現代創作屬第一類指涉,我們可以在文本之間探尋到極其內在的相同/相近的故事線索,從中建立起文本之間的歷史關係,聆聽到人類的故事源流。從巴赫金(M.M.Bakhtin)小說理論[2]出發,傳統故事的現代重述還可進一步理解為,文本意義的產生並非索緒爾所預設的源於抽象的「語言」 (language)層次[3],而是隨著符號(媒介)的運作與傳播而形成。換言之, 「正文」是作家、作品與讀者融匯轉變的場所,互為「正文」成為所有「正文」存在的基本條件,傳統故事具有不斷生髮意義的能力,它是所有重述正文能夠獲取意義的根源。

20世紀以來,白蛇傳故事的書面傳播始終以兩個並行的層面展開和延伸,一是作家重述的書面傳播,一是口頭故事記錄式的書面傳播。第一個層面的傳播一定程度上也依賴於白蛇傳故事的研究,重述成為研究的對象,研究成為重述的一個外力,是重述活動中個性創作的導向;第二個層面的傳播得益於白蛇傳故事傳統的強大生命力與影響力,情節的相對穩定與意義的相對引申,成為現代傳播的有力支撐。重述與記錄在白蛇傳故事的現代書面傳播過程中,二者互動生成,直接影響了白蛇傳故事書面傳播的效果。

《前後白蛇傳》[4]的建構和傳播,在20世紀初期的產生具有重要意義。 20世紀上半葉,白蛇傳故事的書面傳播數量較少,影響較小。故事重述方面,少數作家開始在白蛇傳故事的整理基礎上,以現代小說形態刊佈於世。夢花館主(原名江蔭香)根據彈詞《義妖全傳》創作的白話小說《前後白蛇傳》是故事重述方面的代表作。這部小說創作於清末民初,據可考資料而論,應是現代白蛇傳書面傳播的第一部長篇白話小說。小說採用章回體,將故事記錄與故事重述結合起來,可以看出作者繼承傳統故事的基本態度:傳承與重述並重。前傳第一回自明其重述白蛇傳故事為小說之緣由: 「作者生存在科學昌明時代,素不迷信神怪的事實,為什麼偏要把那部白蛇傳唱本編成了尋常白話小說,卻有一點兒緣故在內。因為這書看似神怪,頗含著諷世的深意。」前傳寫了四十八回,基本上是彈詞《義妖全傳》的整理與通俗化,對口頭形態和戲劇形態的故事予以全面記錄,主要情節的再創作成分較少,增加了細節描寫和對白的生動性,書面語言的敘事更為細膩、繁複。

小說從白蛇成仙過程中得西池金母點化下凡報恩寫起,以收服青蛇、結緣西湖、受贈銀和衣服許仙罹禍發配蘇州和鎮江開店、端午顯形、水漫金山、產子託孤、法海收服白青二蛇等為基本線索,情節與傳統故事大體相同。前傳的顯著特點是較之白蛇傳的口傳故事情節更豐滿,細節更生動。每一個情節都交待了前因後果,人物交往、語言風格方面作出開創性探索,採用白話文,顯出其現代傳播的文化品格。後傳寫了十六回,是夢花館主的個性創作,雖然也與彈詞《義妖傳續集》相關,卻大部屬於作者的創造性傳播。前傳主題仍是自由愛情婚姻對於社會禮教的反抗,後傳則表現為在家庭制度上的第三者矛盾以及在朝廷上的忠奸鬥爭。這是書面傳播較之口頭和戲劇傳統的一大差別,同時也開啟了後世文人改寫白蛇傳的先河。後傳增加了一個新的人物狐狸精胡媚娘,她充當第三者進入白許的愛情婚姻生活中,這種進入不是以間離白許關係的方式完成的,而是以白素貞的形貌身份來以假亂真;增加了「小青因為幫助白娘子做事有功而自傲起來,甚至去勾引許仙,被白娘子逐出家門後迷戀崑山顧鼎臣」的故事,豐滿了小青這個人物。另一條線索以政治衝突為中心,塑造了許夢蛟與仇練等幾個政治上有著對立矛盾的人物,正義、忠誠的許夢蛟受朝廷重用,仇練由妒生恨,多次設法陷害,許夢姣卻都一一逢凶化吉,仇練受到應有懲罰。這幾個人物的出場,是夢花館主創作小說白蛇傳的大膽嘗試,儘管傳播接受不甚理想,卻是此後小說家重述白蛇傳的一個範本,不拘囿於傳統敘事文本,應當說, 《前後白蛇傳》建立起了現代白蛇傳書面傳播的大鏈條,到1988年中國書店影印廣益書局版發行,印數達4萬冊。後來文人們的重述與改編皆與此大略相同:一方面有對傳統故事的因循,另一方面則是現代意義上的解讀和創造。誠然,從現代性解讀與個性創造的角度來看, 《後白蛇傳》在情節處理和人物塑造方面都不是很成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後世重述傳統故事的遊戲化傾向,但是,重述故事需要創造,只有傳承而沒有創造的重述是沒有價值的。因此,我們要以肯定的姿態來分析《後白蛇傳》的重述價值及其影響,它在《白蛇傳》的書面傳播鏈條上所開啟的重述線索與承遞意識,在此後的一百年里顯出了極富遠見的傳播力量,其影響已遠遠越出書面媒介的領域,而在影視媒介中形成強大的傳承系統,從而以跨媒介形態推動了白蛇故事的現代性傳播。

表演傳播媒介方面,繼承故事傳統,對《白蛇傳》的傳統情節進行富於特色的保存和傳播,戲劇表演媒介仍是主體。主要劇目有《游湖借傘》、《盜庫銀》 (為武旦出手戲,有大刀、雙鞭出手等,高難驚險,舞蹈優美,開打火爆,為名武旦宋德珠、閻世善、李金鴻、班世超、冀韻蘭等的看家戲。解放後,關肅霜把雙鞭改成雙劍)、《端陽驚變》、《水漫金山》、《斷橋》、《祭塔》 (為正工青衣唱工戲,也是初學青衣的開蒙戲,有長達三十八句難度很大的反二黃唱腔。從胡喜祿、陳德霖唱紅後,梅蘭芳、尚小雲又都分別作了加工,遂成為梅派、尚派早年的優秀代表作)等,京劇四大名旦都曾演出該劇,除荀慧生以《白娘子》命名演全劇外,其他三位都不演全劇。表演傳播媒介方面,繼承故事傳統,對《白蛇傳》的傳統情節進行富於特色的保存和傳播,戲劇表演媒介仍是主體。主要劇目有《游湖借傘》、《盜庫銀》 (為武旦出手戲,有大刀、雙鞭出手等,高難驚險,舞蹈優美,開打火爆,為名武旦宋德珠、閻世善、李金鴻、班世超、冀韻蘭等的看家戲。解放後,關肅霜把雙鞭改成雙劍)、《端陽驚變》、《水漫金山》、《斷橋》、《祭塔》 (為正工青衣唱工戲,也是初學青衣的開蒙戲,有長達三十八句難度很大的反二黃唱腔。從胡喜祿、陳德霖唱紅後,梅蘭芳、尚小雲又都分別作了加工,遂成為梅派、尚派早年的優秀代表作)等,京劇四大名旦都曾演出該劇,除荀慧生以《白娘子》命名演全劇外,其他三位都不演全劇。梅蘭芳以崑曲演《金山寺》和《斷橋》兩折,他先在北京向喬蕙蘭、陳德霖等戲曲界老先生學習,遷居上海後,又向崑曲前輩丁蘭蓀學身段,與俞振飛等研究唱腔,經過梅蘭芳在唱腔、身段、化裝等各方面注入許多新的因素,使之成為梅派藝術的精品。尚小雲以《雷峰塔》為重點,大段「反二黃」唱腔,優美動聽,情感動人;程硯秋也只演《金山寺》和《斷橋》。全本《白蛇傳》,有不少著名的旦角都曾演過。 1936年,北平《立言報》主持選舉四小名旦,李世芳、毛世來、張君秋、宋德珠當選後曾在長安戲院合演一場《四白蛇傳》。 1947年因李世芳在青島罹難,宋得珠又一時息影舞台,是年北京《紀事報》倡議再進行「新四小名旦」選舉。 8月1日開始投票, 9月15日揭曉,歷時45天。張君秋名列榜首,陳永玲、許翰英當選。選舉後新「四小名旦」在華樂劇院同台合作演出《四白蛇傳》。許翰英演《游湖借傘》、陳永玲演《水漫金山》、毛世來演《斷橋合缽》、張君秋演《狀元祭塔》。戲劇表演媒介對《白蛇傳》的傳承達到很高水平,其影響至為深遠。

這一時期隨著電影技術的發展,已經出現了三部電影媒介形態的《白蛇傳》,它們是邵醉翁導演的三集《白蛇傳》 (影后胡蝶主演白蛇,黑白默片,天一影片公司出品, 1926年完成上、下集,1927年完成第三集)和楊小仲導演的《荒塔沉冤》 (陳燕燕主演白蛇,黑白, 1939)。電影技術在現代中國尚處於引進階段之時,一些導演就將《白蛇傳》納入到新媒介的視野之中,這既是電影藝術家對《白蛇傳》的全新表現和全新探索,同時也是現代色彩鮮明的《白蛇傳》電影傳播的開始。三部影片基本採用《前後白蛇傳》在現代初期的傳承方法即繼承為主、改編為輔,仍然選取白許戀情為電影線索,涵蓋口頭傳統中白蛇故事的主要情節,參考了《前後白蛇傳》,其藝術主題則切入了現代理念與文化轉型理想,將自由愛情、反叛壓制、個性張揚以及重評傳統等現代性思想編織在電影情節內部,以新的區別於口頭傳統的理念來重述白蛇故事,在媒介層面開創了《白蛇傳》新的藝術形態,更主要的是以全新的技術媒介傳播《白蛇傳》,使其獲得了現代工業社會的傳承權力,從而在中國現代社會的啟蒙時期奠定了《白蛇傳》向現代社會過渡、傳承和發展的可能性條件。

20世紀50年代,對於《白蛇傳》的傳播與發展而言,是一個非常具有歷史性意義的時期。政治上,人民專政反擊右傾勢力、復辟仇敵和資本主義思潮的革命運動將《白蛇傳》推向了政治導向的框架之中,也正是人民革命主義的激進化決定了《白蛇傳》在短短的不到十年的時間裡獲得極其廣泛的傳播,書面小說的,戲劇表演的,一批重要的政治理論家和才華卓越的小說家、戲劇家參與進來,夾雜著政治與藝術的雙重標準,白蛇故事獲得了意義非凡的書面重述和整體性的書面媒介以及戲劇媒介的傳播。張恨水、田漢、趙清閣等著名作家都參與了白蛇傳故事的重述,出版了一批廣泛傳播的小說和劇本。關於白蛇故事被搬上政治舞台的經過, 《白蛇傳》的改編者趙清閣在序言中寫道: 「解放後,由於黨和人民政府重視民族遺產,我國古代的民間文學也得到了普遍的發揚。五、六年來, 《白蛇傳》故事在戲曲界被熱烈地研討著、整理著、改編著和演出著,已經從原有的基礎上又有了不少的提高。這中間,也產生過一些不同的看法, 1952年北京文藝界為此展開了爭論,後來漸漸統一了認識,由戴不凡同志寫了一篇《試論白蛇傳故事》的論文,將《白蛇傳》故事概括地、全面地作了較深入、正確的分析,大大幫助了《白蛇傳》故事的整理和改編工作。我所寫的這本《白蛇傳》小說的基本觀點,也是以戴不凡同志的論文精神為依據的。」同時也解釋了白蛇傳的階級意義:「 《白蛇傳》是一個優美動人,具有高度人民性的神話故事。通過白素貞為了追求婚姻自由、人生幸福,而向封建勢力的代表者──法海進行寧死不屈的鬥爭,反映出人民與封建統治階級之間的尖銳矛盾,和人民要求自由幸福、反抗封建壓迫的強意志。」[5]這個序言解釋,白蛇的故事完全被納入階級鬥爭的話語體系中,成為整個社會規訓系統的一部分。同時,非常明確地說明了《白蛇傳》在20世紀50年代受到政治推動的原因和表現,大量劇本和小說從白蛇故事中改編出來,在全國範圍了產生廣泛影響。以趙清閣所改編的小說《白蛇傳》的發行數量為例, 1956年3月第1版,印數為35,000冊; 1958年2月第五次印刷,前後印數之和達到了183, 000冊,數量之驚人,可謂前所末有。

而以田漢劇本為主的各種戲劇表演,普遍地在全國各地進行,以表演媒介傳播的白蛇故事又一次獲得人民大眾的普遍歡迎,這在新的政治環境中開創的戲劇傳播活動,被新的意識形態所引導,人民性進入《白蛇傳》,法海形象被定格為封建勢力,白許的婚姻愛情則被放置到新中國的自主、平等的婚姻背景下,白素貞的妖性來源被隱藏,神話的色彩被取消,革命邏輯成為政治傳播認可的惟一條件。當然,整體上而言,這種有著強勁動力的政治傳播為《白蛇傳》的進一步傳承提供了良好的環境,只不過其局限性也體現在此,田漢劇本的一統天下,將充滿想像、富於詩情畫意的白蛇傳說現實化為階級性的確認,情節的多義性蛻變為單一的政治寓言,一定程度上也損害了《白蛇傳》固有的藝術生命力。

張恨水創作的通俗取向與傳統風格,決定了他在20世紀50年代對白蛇傳故事的重視和再創作。 1954年張恨水完成了現代通俗小說《白蛇傳》[6],成為現代書面媒介對白蛇傳故事的全新表達。其小說序列出了引據的傳統故事資料,主要有方成培的《雷鋒塔傳奇》,馮夢龍的《警世通言》,墨浪子的《西湖佳話》,陳遇乾的《義妖傳》。根據這些本子,張恨水畫出了小說人物性格的大致框圖,白素貞是白蛇,後變為一個伶俐的女子。小青是青蛇,聰明、堅強,富於鬥爭性。許仙大概是個善良成分,但是耳朵軟,易動搖,結果幾為反動人物。前兩個人物都有定型的情節和豐滿的形象,而許仙則較模糊。張恨水依此框圖著力於對許仙形象進行再創造,突出許仙的純樸、真誠和堅貞的愛。情節方面,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面作了改造:

一是刪除盜庫銀的情節。傳統故事講到許仙因白娘子所贈銀兩為官銀而吃官司,這在情理上不符合白娘子身份,因為論白娘子的法力,到處都可以弄到銀兩,沒有必要去盜庫銀而造成許仙的罪證;

二是增添過渡情節。蘇州開店太唐突,小說增加了西湖夜話情節,將過渡事件以暗線交待出來;

三是強化關鍵情節。蘇州義診在傳統故事中沒有特別的突顯,小說著重寫了義診,突出了許白二人的真摯愛情與博大胸懷。

這三個方面的處理,可以見出文人寫作對傳統故事的一種接受模式和改編觀念:更為嚴密的邏輯線索和更重細節的生動性。傳統故事在講述許仙蘇州開店情節時,起因是許仙拿了白素貞的贈銀,而贈銀是小青從官府里盜來的庫銀,於是許仙被人告官而發配蘇州。從邏輯上看,並不存在太大的問題。然而,從主角的定位來講,白素貞和小青都是蛇精,變化無常,法力高強,她們用不著要以盜的方式來換取銀兩,結果惹得一身禍事。根據這個邏輯,張恨水將盜銀情節以及發配情節刪去,改為白素貞主動地移居蘇州:一來杭州熟人太多,許仙發財令人不解;二來藥店同行也多,大藥店開起來恐生妒嫉;三來蘇州離揚子江也不遠,容易得到水族照顧。以這三個理由,邏輯上對於許仙去蘇州開店就可以接受了。在讀者的文字推敲和聽眾的音義要求的差異方面,可能也是蘇州開店需要重新梳理邏輯關係的一個因素。以這個情節的修改來看,張恨水在重述白蛇傳故事的過程中,基本上還是沿襲了故事傳統的邏輯線索,總體上接受了神與人的二元結構,只是出於細節考慮才作出個別修改。主體情節仍沿襲傳統的游湖借傘、結親、蘇州開店、端午驚變、水漫金山、收白和託孤、救白等基本內容,很大程度上也反映了張恨水作為一個熟悉普通民眾審美需求的作家的藝術品格,尊重通俗,尊重傳統,不隨意改動已有的故事結構;另一方面,追求細節的生動性,是張恨水重述傳統故事的又一個顯著特點。口頭傳播的生動性在於講述者繪形繪聲的情節講述,當然也要求情節本身的生動,但並非所有細節都如此,這與講述者的興趣和才藝有關,也與聽眾的現場反應有關,而且故事線索上的大情節才是講述者和聽眾關注的重點。張恨水在重述中,將細節處理作為改編的基本思路,西湖清明相遇的對話,蘇州開店的前後安排,端午前後法海與許仙的交往、白素貞力救許仙的艱辛等,都寫得生動細緻,興味盎然。一個重要的手法是,除了承繼《白蛇傳》傳統的情節,還要在這些情節之外以人物對話和敘述者身份給予豐富、補充,點綴在原有情節之上,於是書面媒介的特點顯現出來,細膩、生動,人物與情節都充滿藝術的想像力。

20世紀50年代的新中國,一些學者還以考源方式結集出版了中國歷代以多種媒介形態存在的白蛇傳故事異文。非常值得關注的是,這一時期白蛇故事的書面重述和戲劇表演實踐不只是作家的某種創作願望和藝術才華的表達,而且也是知識界理論界的一種認識,國家意識形態也參與其中,作家創作在理論界的爭鳴中尋找寫作的基礎,建立起重述的大原則:繼承傳統,現實性改編。

同一時期,在大陸、香港、台灣和日本出現了7部改編自白蛇故事的電影,其中2部黃梅戲電影中有一部是大陸拍攝的,與戲劇的政治化傳播相一致。這些電影的在二十多年間陸續拍制、放映,而且在幾種不同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得到電影媒介的傳播,其共性因素應該是主導的,也就是說,白蛇故事內在的人性力量與感恩重情的世俗價值以及較好地適應於電影媒介的情節,是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導演選中白蛇故事的共性因素,這些傳播,在電影技術趨於成熟的時期逐漸推廣,進一步表明白蛇故事與電影媒介之間的某種契合性關係,對於擴展白蛇故事在現代社會的表現形態、增強其現代藝術的生命力,無疑會起到重要作用。

近三十年以來,電視技術獲得了飛速發展和極大普及,這對於有著豐富電影實踐的白蛇故事而言,意味一種新的傳播形態又一次將其推向社 會大眾。電視劇作為一種新藝術形態,依存於極具滲透力的傳播媒介電視網路之上,在香港、台灣、新加坡和大陸相繼拍攝了6部電視劇,而且夏祖輝導演的港台合作完成的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在近十多年來創下了很高的收視率和久播數年的傳播佳績,就2007年而言, 《白蛇傳》平均收視率為3. 35%,單集最高5. 49%,平均收視份額9. 54% (央視收視中心調查數據),這可以說是白蛇故事在電視傳播中的成功典範,一定程度上,當代中國對白蛇故事的傳承與記憶都被融入到《新白娘子傳奇》之中,而趙雅芝飾演的白娘子也以其溫柔、賢良、漂亮而成為中國家庭女性的象徵。同一時期出現的三部電影,一部是京劇版,一部是舞台劇,一部是英國拍攝的,儘管也對白蛇故事的傳播產生影響,但基本上被電視劇傳播所取代。

這一時期的書面傳播較少,但其探索性卻不容忽視。除了記錄式的書面傳播(如孫蓉蓉編寫的《白蛇傳》[7]),香港作家李碧華創作小說的《青蛇》[8]和大陸作家李銳夫婦合寫的白蛇傳重述小說《人間》[9],都有著巨大的傳播意義和建構價值。 《青蛇》反筆而出,將副角青蛇轉入故事中心,以消解經典的視角拓展了白蛇傳的人物形象,賦予了新的內涵,這類作品還包括《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金瓶梅》與《水滸傳》)及《霸王別姬》 (崑曲老本《千金記》)等,女性主義對故事的探索性表達得到充分顯現。這在當代思潮多元並生的背景下,對於白蛇故事的新發展注入了鮮活的力量。《人間》有著另一種傳播意義,它是在全球化的重述神話行動中得以孕育而生的,是全球性的大型國際圖書合作項目「重述神話」書系的子項目,正如李銳所言:本來他打算寫的不是白蛇傳,而是后羿射日的故事,但後來卻和作家葉兆言重述的《后羿》有了衝突,最後就選擇了白蛇傳。李銳夫婦大膽想像,最終讓呈現出的《人間》與以往大家所了解的《白蛇傳》有很大不同,小說中為人類作出犧牲並被人類從正統典籍中驅逐的英雄———白蛇,將她的血放出來救了法海和千千萬萬自私而愚昧的村民後,卻被村民們和法海逼得當眾自殺,青蛇則慘死在自己捨命相救的情郎「范巨卿」的刀下;法海這個角色被徹底顛覆。《人間》所詮釋的神話,並非一個愛情故事所能承載,更重要的是藏在其背後的深意,即因為身份不同,白蛇在人間所遭遇的生存危機。尤其是小說中, 「法海手札」的出現成為故事「真實性」的依據,也成為敘述的推動力,法海成了一個大徹大悟的悲劇式人物。除了建構性價值,最為重要的是,全球化傳播將《人間》運作於世界其他國家的出版發行系統之中,世界性的合作傳播對白蛇故事的深遠傳承還將起到重要作用。

《白蛇傳》在現代文化的書面媒介中得到主流文化的關注與發掘,其傳播主體、傳播機制和傳播效果方面都獲得了十分有利的條件,這是現代傳播媒介給予《白蛇傳》從內容到影響多個層次的有力推動,白蛇傳的民間傳承被上升到精英傳承和民族國家傳承的主流層面,民間傳承的口頭線索從此得到主流傳承的書麵線索的補充和強化,一定意義上主流傳承成了白蛇傳故事的傳承主線,口頭線索被掩蓋起來。另外,在現代文化的傳播體系里白蛇故事成為中國現代女性意識形態的一面鏡子,書面媒介傳播在現代性維度上重新建構了白蛇傳故事。 2005年6月, 「白蛇傳傳說」被列入國務院公布的「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白蛇故事傳統以國家意識形態的方式得到保護與傳承,這是一種全新的故事傳承機制,對於其他媒介的傳承提供一個相對經典的文本制度,尊重與重述,將成為此後《白蛇傳》傳播與傳承的基本趨勢。

參考文獻

[1]JuliaKristeva,TheRevolutioninPoeticLanguage.NewYork:ColumbiaUniversityPress, 1984,第135- 138頁。

[2]巴赫金: 《巴赫金全集》 (共六卷),錢中文主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6- 185頁。

[3]索緒爾: 《索緒爾第三次普通語言學教程》,屠永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8- 77頁。

[4]夢花館主: 《白蛇傳前後集》,北京:中國書店1988年版,第187- 233頁。

[5]趙清閣: 《白蛇傳·序》,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56年版,第1- 2頁。

[6]張恨水: 《白蛇傳》,上海:通俗出版社1955年版。

[7]孫蓉蓉: 《白蛇傳》,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8]李碧華: 《青蛇》,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5年版。

[9]李銳: 《人間》,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

點擊展開全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深圳微生活 的精彩文章:

藏書「五得」
新權威主義不合乎中國:以袁世凱為例
左海舊書市裡的不期而遇
延安整風對國民黨的影響
閱兵揚國威,揭密中國古代閱兵

TAG:深圳微生活 |

您可能感興趣

孫代堯:世界歷史視野下的中國經驗
媒介革命視野下的中國網路文學海外傳播
【藝術手冊】媒介革命視野下的中國網路文學海外傳播
遼寧教育出版社:《絲綢之路全史》以世界文化的宏觀視野看中國
王小平:東亞詩學流動視野中的杜國清詩歌傳播
非遺保護視野下傳統節日文化的傳承與弘揚
揭秘李宇春演唱會和她背後的新湃傳媒:國際視野與「三高」模式
汪精衛視野中的國民黨:《汪精衛「自傳」草稿》解讀
徐鶯:國寶的形成——觀念史視野下書畫收藏的現代轉型
李修建:文明互鑒視野下的中國當代美學發展
中國與東亞:全球視野下的晚明世界
戰爭與文明:全球史視野下的中國 | 享讀會
「芯視野」三問國產射頻晶元廠商,如何實現國產替代?
環境史視野下的美國現代化
聞翔:《勞工神聖:中國早期社會學的視野》
從《蒙古秘史》說起:金庸的歷史視野
《揮別大師?當代中國文學視野中的雷達》出版發行
葉舒憲《文化符號學:大小傳統新視野》編後記
《樞紐》觀後—更大的視野看待中國
《論語》共讀,君子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