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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信記憶

我在想,既往的那些書信,那些有形體有分量、尺寸大小相差無幾的書信,那些手寫的、帶著遠道風塵的書信,離開我們有多少年了?我和我這代人是不是可以慶幸,我們趕上了實體書信最後的時光呢?

我8歲就與書信結緣。那一年父親過世。父親一家兄弟姐妹四人,及我出生的時候,已成四戶人家,分居四個地方,其中兩個在海外。在身份居所都需要警惕的年代,父親可通書信的親戚,只有一個,我的姑姑。

8歲正值開蒙,母親有心,叫我接替父親,定期給姑姑寫信。所定日期,正是姑姑那邊來信的日子。

姑姑家住膠東農村,幾十年前,一個農民出來跨省跨界地行走,非常不容易,而父親在我可以跟著大人遠距離跋涉的時候,就已經病倒了。也因如此,在我20歲以前,姑姑家所有成員,我只見過一個表姐——在父親過世時,代長輩來奔喪。

所以說,我最早寫信的對象,從未見過面,儘管姑姑來信都是表姐代筆的。有關那段時間寫信的記憶,有壓迫也有趣味。壓迫來自格式約束,以及硬撐篇幅的挫敗感。現在想,那些信,除了些微順序和詞語的變化,內容基本都是重複的。倒是表姐的來信有鮮活的東西——莊稼長勢好壞;雨水合適或者不來了;地瓜蒸熟切片,馬上就要晒成幹了,再有多長時間就可以給我們寄過來了……

那段時間寫信的趣味來自寄信的過程。寫好信按照喜歡的方式摺疊起來,塞進信封封上口,然後從抽屜里取出郵票——外埠的8分錢,本地的4分——舔一下背面貼在信封上。再然後,就是跑出去……矗立在路邊的郵筒立刻和我有關係了。我注意郵筒上本地和外埠不同的投入口,細讀一天兩次的郵遞員開筒取信的時間。也有這樣的時候,信筒滿得塞信困難,這樣的情形一般出現在春節前後。很快,我知道了,一封北京發往膠東威海的書信要走上4天,一來一往,從發信到收信,全部過程最少也要一個星期多一天。

8天,一個早上踏著激越的歌曲上學,下午踩著相類的步點放學的孩子,並不覺著有多長。但如果是一個被貶外地的人等一封家信,8天恐怕是難耐的日子。當年,這樣的人會少嗎?我有許多同學的父母,把孩子留在北京,自己跟著單位去往外地或幹校。起碼兩個同學的家長,頂著「反革命小爬蟲」的帽子,被趕回原籍,離開家人。或者,可以這樣理解,正是這樣酸楚的等待來信的時辰,使他們熬過了那些孤苦無依的日子。就是在那不久之後,我從朋友那裡抄來一句詩:等待是一杯酸楚的苦酒。這句詩有凄苦也含了點期盼吧。

在一些有足夠年紀的人的記憶里,郵遞員曾經是街巷上的一道風景。綠色的統一裝束,綠色自行車和綠色的布袋子,在涌動的人流車流中,格外打眼。我聽不止一個人說過,紅燈,大家支著腿在停車線後面等燈,有郵遞員腳不沾地,自行車定在那裡能很長時間。這些整日走街串巷收遞郵件的人,風雨無阻,不用專門練,騎行的功夫自然長進。曾經,這些身著熟悉服裝的陌生人,在我和親人之間的關係如此之特殊。8歲時我在街上盯著他們,有種莫名的神秘感。長輩說他們是紐帶,而在我的想像里,遠不止這些。兩個隔山隔水的熟人——就如我的姑姑和父親,要經過多少位不相干的人,才能開始或完成一次對於以往情誼的接續呢。一次「接續」,若干天甚或幾個月的時間,路途千里萬里,中間要多少雙手呢。有潔癖的人,拿到信封前要戴上手套。我聽我一個舅舅講過類似的故事。有潔癖的人就是他樓下的鄰居。如今,講故事的舅舅已經作古許多年了,他那個鄰居如果活著,以年齡判斷,很難說能接受現在的電子郵件。

實話實說,網路交流的確給我們帶來了諸多方便。上世紀70年代初,我借給人家一本雜誌,顯然,跟我借雜誌的人,又將雜誌轉借過他人——這在書刊品種匱乏的年代是常有的事情——還回來的時候,其中夾了一封信,一封寫給我一個同學的姐姐的煽情的信,現在還能想起其中的一句:「我在歡送插隊的人群中,默默地注視著你。」可以肯定,這不是借我又還我雜誌的那個朋友寫的。筆跡也陌生。如果當時有電子郵件,想來點個鍵就可以解決問題,也不至於遺落在正讀的東西里,被我這個陌生小子看到。

現在還有誰在紙上寫信呢?我持奉的工作原本就是靠書信和郵件的,供職的單位有獨立的郵政編碼。但是近20年,除了合同,我很少收到實體的信件。幾乎所有別人寫給我的文字都是網上過來的,包括稿件。當年我們接收姑姑來信的那個郵箱,還掛在母親家單元的樓道里,前兩天回去,發現裡面塞著的是各種商業廣告。

這是一個隱喻嗎?非物質的交流,整齊劃一的字體,整齊劃一的形式,傳遞也好像一個鍵盤的遊戲。也許後來的人不以為意,但對一個曾經長時間在紙上寫信的人來說,書信少了人的直觀特徵和物質的輔助信息,要多大努力,才能令彼此「對視」生動起來呢?

有一個學物理的大學同學,上學時歷經情感跌宕。排解的方式就是選擇祖國最邊遠的地方,編造一個具體地址和接收人,署自己真名寫一封動情的信,然後投進郵筒。因為信封不留投寄人的地址,信不會被退回來,一顆心就可以假裝有人接收了。這方法對他很有效,我還見他教給別人這樣做。

20歲的時候,我頭一次回父親的老家膠東。見到常年通信的姑姑。姑姑已經很老了,右眼外側,有一道清晰的淚痕。表姐說,那是得知她最小的弟弟,也是當年她以為唯一活著的親戚——我父親過世的消息,長時間痛哭留下的。現在,我想起當年我寫給她的那些信,我的那些經過努力才得以生成的信時,姑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早在「286」電腦剛出現的時候,她就已經作古了。丘陵地帶,膠東耀眼的陽光是起伏的。老家有一條河,過去叫母豬河……不管旁人怎麼想,此時我感到的是慶幸,慶幸在我給她老人家寫信的時候,沒有伊妹兒(註:e-mail)。表姐說,每當我們來信,她總是拿在手裡摩挲,念完了,還要摩挲一會兒再收起來。

(王小,多年從事文學編輯工作)

《中國教育報》2017年06月16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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