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小說 穆凌風:青莽

小說 穆凌風:青莽

浩瀚銀河,歡悅匯聚,

每個人都是一顆璀璨的星。

寫作、閱讀、樂活、創造、交友、尋夢

……共同譜寫你我的光芒。」

青莽

作者:穆凌風

萬川東注一芙蓉,騎驢漫上江島中。

金山寺裹山,遠望近觀只覺得山便是寺,寺也就是山,難分彼此。

後山林木蔥鬱,野徑通幽處泉清水洌,微風送來松濤碧浪,鳥鳴猿啼不絕於耳,兩頭梅花鹿在樹叢中穿梭跳躍,呦呦鹿鳴,歡快至極。

年輕的小和尚在山間小道緩步行走,手上提著一個挖藥用的短鋤頭,背後一個竹簍,裡面幾株不知名的藥草,淡淡葯香,氤氳著四處瀰漫的水霧,陡然間一聲鷹啼,尖銳嘹亮,驀的由遠及近,片刻間已如在眼前。

草叢裡竄出一條碧如翠玉的青蛇,沖著小和尚慌亂地遊了過來,他尚未來得及多想,面前一陣呼嘯,緊接著一個碩大的黑影遮天掩日般壓了過來,一隻碩大的金爪白鷹迎面撲飛而來。

慌不擇路的青蛇嗖的躥到了小和尚的竹簍里,這下子倒讓小和尚一時手足無措,那白鷹見青蛇找了靠山,卻也沒有多做逗留,只在半空里盤旋了片刻,飛入天際,不見了蹤影。

「倒是條機靈的小青蛇兒。」和尚心裡想著,反手將竹簍卸了下來,正要伸手去拿藥草,誰料那青蛇竟從藥草底下躥出來,張嘴朝著小和尚的手背咬下去。

小和尚嚇得一激靈,趕忙收回心神,默念一遍金剛伏魔咒,整個手背上泛出一層淡淡的金光,青蛇的毒牙彷彿咬在鋼板硬石之上,砰的一下給彈了出去,蛇身重重摔落在地上。

好心救了你一命,竟然恩將仇報,果然是狠毒的畜生,小和尚生平嫉惡如仇,想著若是放縱這青蛇,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無辜的性命,只恨自己剛才多管閑事,早知如此就該順應天意,讓那金爪白鷹將青蛇叼了去,事到如今想要撒手不管是不可能的了,可是要他下手打死青蛇,心下又有些不忍。這小和尚天生的慈悲心,從不傷生靈,若非如此,方才也不會任由青蛇將自己當了護身符。

「罷了,姑且留你一命,不過你且跟著我回寺里去,以後只在寺內便是,不許你再出來禍害無辜。」小和尚嘀咕著,他自然知道這青蛇是聽不懂人語的,便要去捉那青蛇,誰料那青蛇也甚是乖覺,只繞著和尚周遭遊走,並不靠近,許是吃痛的緣故,卻也不敢逃離。

這樣折騰了半晌,和尚不願再耽擱,正要念動師父前幾日才教給他的降妖清魔咒,不曾想那青蛇忽而口吐人言道:「小師父,發發慈悲,放我走吧。」聲音輕靈嬌柔,若是出自人口,定是個千嬌百媚的姑娘,可如今卻是出自一條青蛇。

小和尚吃了一驚,早已忘了念咒,他自小在金山寺長大,師父是個極慈愛的老和尚,時不時給他講些個妖魔鬼怪的故事,至於修行的各種小妖,深山老林里的狐狸精、黃大仙,他也聽過不少,可是他從未下山,這口吐人言的蛇妖他還是頭一回遇見。

解下腰裡別著的鎮妖鈴,小和尚彷彿是心裡有了點底氣,壯著膽子問道:「你是這座山上修行的蛇妖?」

那青蛇並未正面回答,只是一個勁地央求道:「快放我走吧,我趕著帶仙草去救命。」

小和尚這才看見,青蛇嘴裡竟含著一株七星草,這種草並不多見,非得是久無人煙的深山老林,懸崖深澗或許能碰見,尋得一株頗為不易,可是七星草之所以被稱作仙草,實有解百毒之奇效,人若服食,可延年益壽,修行之人吃了亦可陡增百年道行。

「若不說清緣由,我卻不能放你離去。」

那青蛇見無法脫身,雖然急切,卻還是大概講出了原委,原來這青蛇就在後山修行,至今也有三百餘年,她有個至親至近的姐姐,是一條修行千餘年的白蛇,前些日子為了渡劫耗盡修為,差一點身死道消,雖然命是保住了,可是並未如願脫胎換骨化成人形,且元氣大傷之下隱隱有性命之憂,青蛇四處尋訪,找到這株七星草,希望可以救她一命。

「你說的這麼可憐,誰又知道你所說是真是假。」小和尚少有的謹慎了一次。

「你若不放心便跟我一道前去,反正也不甚遠,便在此去西北四十里處,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欺瞞了你。」青蛇語氣充斥著急迫與焦躁。

小和尚心裡掂量掂量,方圓數十里都是在金山寺的範圍,西北四十里的地方他以前也去過,只是不熟悉罷了,可他畢竟年輕,好奇心重,又仗著老師父教了他些許的功夫和法術,當下便不再含糊,一口應承下來。

這一路直如風馳電掣一般,青蛇雖然不曾修得騰雲駕霧的本事,可不管怎樣也是有三百餘年的道行,倒把小和尚累得滿頭大汗。一路上間或也聊幾句閑話,小和尚才知道,獸類修行夠五百年便可化成人形,只是頗為費力,也不能隨心所欲,唯有歷千年大劫脫胎換骨方可隨心所欲化成人形。

緊趕慢趕算是到了地方,卻是一個掩在山澗里的石洞,洞口離地數丈,青蛇火急火燎順著石壁進了洞,小和尚猶豫片刻,還是硬著頭皮一較勁,腳底生風,身子已經躍進洞口,走了十幾步,裡面忽而開闊起來,有瑩瑩的亮光在洞內,略微傾斜的一塊巨大青石,足足有大雄寶殿那麼大的一片,一條碩大的白蛇盤踞其上,蛇身足足有水桶粗細,小和尚倒吸一口冷氣,使勁攥了攥手裡倒提著的降魔杵。

腰裡別著的鎮妖鈴無風自動,清脆的聲響讓人心頭頓時一陣清明,可是那白蛇依舊緊閉雙目,紋絲未動。

「姐姐,姐姐,我找到仙草了。」青蛇強自鎮定,語氣里卻滿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借著洞里閃耀的熒光,小和尚親眼看著那青蛇搖身一變化成一個身形柔弱的少年女子,手裡握著一棵七星草,她湊近白蛇的身旁,手上微微用力,一株仙草瞬間化成水滴,緩緩滴在白蛇的嘴上,白蛇略微有些反應,七星草上滴落的水珠被白蛇一口吸進,直到青蛇手裡的仙草只剩一把草渣。

過了半晌,那白蛇悠悠睜開眼,先是看了看青蛇,口吐人言道:「多謝你了,小青。」轉而又看見小青身後不遠處的和尚,白蛇也化作了人形,卻是一位端莊素雅的姑娘,眉目和善,轉過臉問小青:「這位小師父來此作甚?」

小青便把她在鹿峰山山頂找到七星草,卻被看守仙草的金爪白鷹一路追趕,又被小和尚搭救的經過說了一遍,白蛇頷首,沖著小和尚施了一禮,言道:「多謝小師父慈悲。」

「舉手之勞,我並沒出什麼力。」小和尚說的也是實情,是小青自己逃到自己的竹簍里,那金爪白鷹自己放棄了追捕,從頭至尾他都沒有動手,事到如今,彷彿他也沒有繼續留下來的必要,山中修行的畜類甚多,只要不作怪,不濫傷無辜,他總是可以不去過問的,連老和尚都這樣交代過他,世間萬物皆有靈性,皆有慧根,既然佛祖要普渡眾生,他們更要如此。

但小和尚臨走之時依舊留下話來:「倘若有朝一日讓我知道你們為非作歹,我定然不會輕饒。」

回到金山寺的小和尚先去做了當天的功課,這才將自己採摘的藥草收拾妥當,用過齋飯,小和尚便去找自己的師父,他要把今天的事情跟師父講講,或許師父還能誇獎自己幾句呢,年輕的小和尚心裡胡思亂想,腳步不停。

金山寺佔地極廣,寺里的僧眾卻並不多,這些年世風見下,僧道之爭愈演愈烈,這也是師父不願意小和尚下山修行的緣故。

穿過天王殿,大雄寶殿,繞過方丈室和夕照閣,找到師父的時候,老和尚正在後院的禪房打坐,柴門半掩,格外清靜。

「你做得很對。」聽他講完經過,老和尚睜開眼睛和善地說道。

「師父,你看我可以下山修行嗎?」小和尚雙手合十問道,態度虔誠。

「徒兒,為師大限將至,已經時日無多了,你還是在寺里修行,有些事也該交代給你。」

「是。」其實法海早該想到是這樣的結果,之前有幾次他跟師父提起下山修行的事,老和尚總是用這個理由擋住了他。

沮喪的法海回到自己的禪房,本來準備打坐的,卻瞥見木桌上放著一片紅黃相間的樹葉,他湊近去看,這季節本是草木繁盛的時節,更怪的是這樹葉他從未見過,不知道屬於何種,至少不是金山寺內所有。

樹葉上鏤空刻了兩個字「泠泉」,小和尚雖然有些納悶,但是有人相約不可不去,收拾利落便出了門。

出了金山寺的寺門,往西走約莫五六百米便是泠泉,亂花叢中一潭清水,泉水終年徹骨生寒,小時候法海也時常過來戲耍,後來年紀漸長,守著的規矩也越多,便也很少過來。此刻舊地重遊,卻獨獨不見邀他前來的人。

泠泉雖說是泉,卻從未有人見過泉眼,只有這一潭碧水,終日里都是水波不驚的沉靜,這一日卻有水花四濺的聲音,法海靠得近了,才看見有個女子在岸邊青石上浣足戲水,待他看清摸樣,那人卻正是小青。

「是你邀我來的?」法海站在不遠處,一襲僧袍片塵不染,更襯的他眉目清秀,唇紅齒白,雖是個和尚,卻依舊掩不住的俊逸洒脫,一句話問出,也是不卑不亢,中氣十足。

小青聽見聲音,回頭看時,臉上頓時笑出一朵燦若朝霞的花兒,甜得像是空谷里的精靈,瑤池畔的仙子。

「不是我又會是誰?」這俏皮的回答竟讓法海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好了,不逗你了,我是專程過來向你道謝的,方才你走的匆忙,我並不曾道一聲謝。」

「些許小事,不足掛齒。」

小青轉過臉去,不再說話,周圍一時靜得讓人心慌,法海微微蹙眉,道:「若無其他事,我便回去了。」

小青欲言又止,卻終究沒說出話來。

法海搖了搖頭,轉身要走,才邁出去幾步,只聽得後面幽幽嘆了一聲,「請你留步」。

止住身形的法海,側臉看著小青,只見她臉上笑意全無,此刻一臉愁容。

「你師父可有一枚金丹?」終究還是問了這一句,小青的表情似乎是卸下了心頭的一個包袱,可是轉眼間又變得忐忑不安,似乎未知的答案依舊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聽到「金丹」二字,法海心頭一動,卻也沒有要欺瞞的意思,只淡淡回道:「不錯,師父說那是一位修得金身的老羅漢所贈。」

「那麼,你,可否代我向你師父討要?」

「什麼?」法海大吃一驚,隨即斷然拒絕道,「不可能,實話告訴你,師父已經把金丹交給了我,那金丹本可以讓師父服用,他便可以修得金身位列仙班,可是不知為何,他老人家總是不用,數月前將金丹賜予我,我雖然並不打算服用,卻也當是替師父收納,若是哪一日需要時,我還要用它替師父續命的。」

小青頗為猶豫,沉默了許久,才又開口:「我並非為自己求的金丹,實不相瞞,我是為了白姐姐。」

「她不是已無性命之憂?至於千年的道行嘛,大可以再去修行,無失便無得,焉知這不是她的機緣。」

「姐姐在意的哪裡是什麼道行,成不成仙於她而言並無區別。」

「那卻是為何?」

「此事說來話長了,數百年前,姐姐修行未深,一日在山上遇險,差點丟了性命,幸得一個牧童搭救,這才撿了一條命,那牧童還用草藥給姐姐療傷。如今姐姐修行已滿千年,得知牧童幾經轉世,前些日子在西湖偶遇,二人一見傾心,奈何……」

小青頓了頓,卻聽見法海接過話,道:「奈何她為妖,尚未脫胎換骨化為人形,且未列仙班,若與凡人結合,皆無善果。」

「不錯,正因如此,我才斗膽前來。」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金丹不能給你,她既然知道此事無善果,便該早早懸崖勒馬,若是一味的執迷不悟,我也無可奈何。」

「你就不肯成全他們?向來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你怎的……」待要繼續說時,法海已經轉身離去,模糊的背影終也消失了。

離了泠泉,法海放慢腳步,緩緩踱回寺院,等他回到禪房外時,天色已晚,皓月當空,天地一片靜謐。

金山寺里的僧眾本就不多,此刻更是夜深人靜,法海輕輕推開禪房的門,忽的眼前白影一閃,一個人影如風般自身旁飄出去,法海腳步倒退,騰身而起,半空里一個轉身,手上降魔杵早向那白影后心擲出去。

那白影為了回身防護,失了逃離此處的最佳時機,此刻站立在院中,借著月光,法海細細打量,竟是那白蛇。

「你來此作甚?」法海冷冷的質問。

白蛇並沒回答,只是大有深意的一笑。

法海忽然心頭一動,暗道一聲不好,那枚金丹就供奉在禪房內的佛像前,便是個瞎子也能摸到了,抬眼再看看白蛇嘴角那抹笑意,法海心中瞭然,當即喝問:「是你指使小青,引我去泠泉的吧?還不把金丹交還於我。」

「金丹我已經吃了,至於小青,我並不知道她去了泠泉。」

「強詞奪理。」法海怒火攻心,左手一揚祭出鎮妖鈴,半空里梵音繚繞,佛光大聲。

白蛇一手掐訣,嘴裡念念有詞,周身上下白光大作,仿若一個巨鍾將她護在原地,巋然不動。

法海一指降魔杵,念動大力降魔真經,方才鎮妖鈴發出的梵音頓時提高了數倍,驀的一個炸雷響起,風雲驟變,法海站在原地猶如金剛附體怒目圓睜,眼見著一道道驚雷閃電劈向白蛇,她苦苦支撐,已經顯得頗為吃力。

若是放在以前,白蛇千年的道行自然不懼法海,可是她重傷初愈,剛剛撿回一條命,雖然服食了金丹,此刻仍是虛弱之身,只覺得每一道雷劈過來,自己應付起來都頗感吃力。

法海可絲毫沒有手下留情,再次將降魔杵祭出去,金光大盛,萬丈光華奪目,刺得白素貞一陣頭暈,白色鐘罩頓時破裂,一道紫雷向她眉心劈過來。

「阿彌陀佛。」遠處一聲佛號高響,那道紫雷便憑空消散。

「師父。」法海見是自己的師父靈坦和尚大步走過來,忙收了兩件法器,垂首立在一旁,老和尚飄然而至,兩道長眉隨風如柳,手上一串念珠不住的轉動。

「放她走吧。」靈坦和尚並沒理會白蛇,只是和善的對法海說道。

「可是她偷了師父的金丹。」法海不甘心道。

「一切皆是機緣,既然她已經服了金丹,留她作甚?難道你還要將她活活煉成金丹?」

「這個……」法海一時語塞,卻仍是一臉的不甘心。

「你走吧,好自為之。」靈坦沖白蛇微微一笑。

「多謝大師,小女子定當投桃報李,以感恩德。」

「那倒不必,但求你日後心生殺意時想想老僧就是。」

「小女子雖是妖修,卻也知道善惡有報,並不曾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大師多慮了。」

白蛇再施一禮,緩步下了山。

靈坦轉身看法海時,見他一臉的不情願,眉頭緊鎖,似乎天要塌了一般。

「法海,你隨師父來。」

靈坦和尚說完就抬腳往寺外走去,心中疑惑的法海跟在身後一道走出來,月光正濃,夏日裡的夜晚四處瀰漫著醉人的花香,可是法海毫無興緻。

二人一路往北,不覺間到了一座山洞前,這地方,法海也很熟悉,是以前師父時常閉關打坐的地方,洞里只有一座石台,這地方人跡罕至,師父又多年沒來過,石台上厚厚的一層塵土。

靈坦和尚對著石台注目凝視,沉默良久,自顧自地長嘆一聲道:「世事無常,光陰飛逝啊,記得當年我初來金山寺,不過是三間茅屋,幾個火頭僧而已,這座山頭終年被毒煙霧瘴籠罩,遠近的村民都不敢上山。」

法海在身後,心裡直犯嘀咕,不明白師父大半夜帶自己到此為何,卻聽見靈坦繼續說道。

「山下的人都說山上有個白龍洞,洞里有白龍現身,那毒煙便是白龍的緣故。那時候為師我自覺得證大道,一心降妖除魔造福百姓,便隻身一人來到此處,在石台上坐了三天三夜,那一晚,也是這樣的月光皎潔,風輕雲淡,洞里那條裂縫之下一陣躁動,緊接著一條見首不見尾的吞天白蟒躥了出來,身子比我們挑水的水桶還要粗。」

「想來這就是人們口中的白龍了。」法海在一旁說道。

「不錯,這裡就是她的巢穴,見我一個生人在此,她張嘴就是一口毒霧,為師以靈台清心咒將她降住,哪知她竟口吐人言。」

「她向您求饒?」

「她只說自己在此修行數百年,雖然用毒霧佔據整座山頭,卻從來不傷人命,與山下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無事。我想著她說的不錯,且她修行數百年著實不易,我也心中不忍,只是約束她不要下山害人便可,她倒也守信,此後連這石洞都很少出來,只一心修行。我見此處雖有毒霧,卻著實是個好地方,便叫白蛇收了毒霧,我獨自下山募資建了金山寺,這幾十年來幾經擴建,才有了如今的樣子。」

「那後來呢,白蛇升仙了?」法海問道。

靈坦和尚重重嘆了口氣,繼續道:「那一年,西南五百里的小倉山群妖作亂,連金山寺山腳下的村民都不能倖免,我一人力戰三妖,終因寡不敵眾,重傷逃回來,沒想到三妖強追不舍,追到寺里來,當時我已元氣大傷,命若遊絲,只能任人宰割了,卻不想白蟒現身,一人力斗三妖,打死獐妖與山葵精,最後與黑牛精兩敗俱傷,黑牛精借土遁離去,再無蹤跡,我見大敵已去,至少這方圓數百里的百姓都保住一命,心裡提著的這口氣一松,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隨一股涼意給抽了出去,身子輕飄飄的。白蟒也是元氣大傷,可她見我奄奄一息,竟未曾離去,留下來照顧了我兩日,她給我服了無數草藥,卻都不見效,到第三日上,我自己覺得大限將至了,便把她叫到跟前,將我這些年所研習的佛理講給她聽,希望對她修行有所助益,並告誡她切不可有殺生害命之意,其實我也知道是多此一舉,她若非生性良善,又怎會捨命救下寺中近百條性命。我本打算讓她繼續去白龍洞修行,她聽完我的話卻並不走,只是交給我一枚泛著淡淡青光的丹藥,讓我服下去,我只當是她從別處尋來的丹藥,為了不讓她煩擾,便接了過來,那丹藥觸手生涼,一縷幽香飄飄忽忽,我將丹藥吞入腹中,丹藥頓時化成一股清流,只覺四肢百骸舒暢無比,消散了的修為不減反增,憑空多了近百年修為。」

「那是什麼丹藥?這麼靈驗。」

靈坦老和尚苦笑著搖搖頭,嘆道:「哪裡是丹藥,那是她修行千年的內丹。」

「內丹?妖修的內丹怎能隨意離身?」法海驚訝不已。

「不錯,正因如此,她本就元氣大傷,用內丹救了我一命,當即身死道消,從此天上地下,五行三界便再無白蟒了。」靈坦的話語里充斥著濃濃的悲傷。

長久的沉默,法海問道:「今天那白蛇與當年救您的白蟒有淵源吧?」

靈坦默然點頭,「我早就知道這白蛇在近處修行,她也是個心善的妖修,包括你之前見到的青蛇,從未傷過無辜」。

「您都知道了?」法海聽師父提到青蛇,心裡覺得有些尷尬。

靈坦道:「因果機緣,你也不要強求,一切順應天意吧。」

師父最後這句話說的沒頭沒尾不著邊際,法海聽得也是雲山霧繞,待要細問,靈坦卻盤膝坐在石台上閉目打坐了。法海不好再打擾,躬身退了出來,耳中聽得師父自言自語似的說了八個字「萬法萬相,情海茫茫」,法海大惑不解,卻不好回去追問,想著來日方長,當下只得作罷。

卻說白蛇偷了金丹,只過得數日便盡復元氣,一身修為更為精進,且可隨意幻化人形,她用白素貞的名字與牧童轉世許仙相識,恩愛異常,轉過年來有了一個孩子,這可把許仙高興壞了,連醫館也顧不上,日日守在家裡,生怕出了半點差錯。

這一日,白素貞正在閉目養神,忽然一陣心驚肉跳,半閉著的窗子外面頓時一陣狂風大作,原本正是艷陽高照,天色驀的黑了三分,她踱到窗前翹首遠望,只見半空里一陣黑雲翻滾著往金山寺的方向飄去,隱隱雷聲。

家裡打雜的老婆子送了湯水過來,嘴裡低聲嘀咕著:「青姑娘真是個急性子,我才沒說兩句話,她便扯了雨傘跑了,哪裡有個姑娘的樣子喲……」

白素貞聽得真切,便問:「去了哪裡,看這天色,怕是有陣子大雨呢。」

「嗨,去了金山寺,我才說許相公去給娘子求福了,這邊天上打了個雷,青姑娘便著急忙慌去送傘,可不是個急性子?」

婆子念叨著退了出去,白素貞一個人坐在木椅上出神,過了半盞茶的工夫,天色復又放亮,毫無陰雨的跡象了,老天爺的臉色果然是說變就變的,她心裡想著,站起來,靠在窗邊,凝望窗前那簇新芽嫩綠的竹子。

卻說小青著急,並非為了送傘,實在是因為她仔細瞅清了那團黑雲,哪裡是帶著雨的雲團,分明透著濃濃的妖氣,說起來,白素貞的道行比小青可要高深多了,反而她卻沒看出來,一是心裡想著別的事,並未留意,二來也是因為自從身懷有孕,這身道行多少也弱了許多。

金山寺寺門朝西,依山而建,殿宇櫛比,亭台相連,大雄寶殿、天王殿、觀音閣、妙高台、楞伽台、慈壽塔,滿目琳琅目不暇接。小青並非頭一次來,只是先前都走得匆忙,並不曾細細留意這些,此次入山門倒是看了個仔細,進入山門是天王殿,這是一座單檐歇山的宮殿式建築,當中供著笑口常開的彌勒佛,音容宛然,兩側是四大天王,天王殿後是重檐歇山巍峨壯觀的大雄寶殿,大殿正中供著釋迦牟尼佛、藥師佛和阿彌陀佛三尊金身佛像,西壁是十八羅漢,左右閣樓上坐著五十六天尊。

寺里雖說僧眾不多,可平日里加上遠近的香客也算煙火旺盛,卻不料此刻金山寺里寂然冷清,在寺里尋了半日,竟也未曾尋見許仙,可巧遇見一個神色慌張行步匆匆的小沙彌,小青抓了他的衣袖,問道:「小師父,怎麼今日寺里人如此的少,都下山了?」

「施主,你還是趕緊下山吧,我們寺里的人都去了後山……」小沙彌深色慌亂,似有難言之隱。

小青也不細問了,眼見著後山日照岩那邊黑黃兩道氣劍交織錯亂,不知什麼情形,倒像是有人在鬥法,當下別了小沙彌,腳下加緊,不多時便到了日照岩。

彼時日照岩四周人頭攢動,西北角處一群和尚,領頭的正是法海,對面卻是一群道士,穿著各異,似也不儘是道人,雜亂的很。眾人皆是抬頭目光緊盯著半空處兩個雲團,一黑一黃,黑的好似鍋底潑了墨,黃的恰如朝陽鑲了金邊,黃雲團上坐著一老僧,正是靈坦,兩道長眉無風自動,眼睛卻緊閉著,如同入定一般,頭頂三根金線倒聳入天,忽明忽暗,眉心卻隱隱一絲黑氣,對面黑雲團上坐了一老道,長臉白須,高挽髮髻,在風中鼓動飄逸的道袍與猙獰的面孔極不相稱,一雙三角眼透著寒光,頭頂也是三道光,卻是黑色的,一樣的高聳入天直沒雲端。

兩個雲團周圍電閃雷鳴,風雲變幻,下面的人無一不是面露緊張之色,小青一心找尋許仙,人叢中尋了一遍依舊一無所獲,待要離去,卻又看見法海一臉的焦急,只這一晃神的工夫,半空里一個炸雷,響徹天際,一團火焰咚的一聲掉落下來,直直砸在了巨石之上,

「師父。」法海和一眾僧人慌忙搶上前去,將摔落在地的靈坦老和尚扶坐起來,再看靈坦,面如金紙氣若遊絲,嘴角滲出絲絲黑血,眼見著凶多吉少,怕是活不成了。

一朵黑雲飄落在前,那老道嘿嘿冷笑:「靈坦,這回倒要看看還有誰來救你。」

靈坦老禪師拼力提著心頭這口氣,定了定神,聲音微弱卻極為平靜,「善惡到頭終有報,你又何必多造殺孽,貧僧好言相勸,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啊。」說了這麼幾句,老和尚有些氣喘起來,滿是皺紋的額頭上涔涔一層冷汗。

「少廢話,當年若不是被那臭白蟒傷了我,哪會受這些年的窩囊鳥氣,今日你是插翅難逃了,莫說是你,連著你金山寺上上下下這些大小禿驢,一個也別想跑,老子權當做回善事,送你們一程去見佛祖。」

說著也不等何回應,手裡狼牙棒高高揚起,黑氣繚繞,妖風陣陣,呼的一聲當頭砸了過來,法海自認不是對手,連師父都敗下陣來,何況自己這點道行,可眼下的情形也不容自己躲避了,當下挺錫杖要去迎敵,驀的一道青影飄過,寒光閃處,狼牙棒被雙劍夾住,三件兵器撞在一處,電光四射,金鳴不已,振聾發聵。

小青也不答話,抖擻精神跟老道戰在一處,那道人見是個嬴弱的丫頭,何曾將她放在眼裡,只是惱恨她誤了自己的好事,手下卻也毫不留情。

這邊斗得昏天暗地,那邊靈坦老和尚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顫巍巍將懷裡一個缽盂遞給法海,不曾交代一個字便氣絕身亡,私下裡僧眾高頌佛號,默然凄楚。

那缽盂是靈坦的法器,意思不言而明,這是將自己的衣缽傳給了法海,可憐靈坦,一生行善最後卻落得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法海收好了缽盂,一手持九環錫杖,一手倒提降魔杵,眼睛似要噴出火來,對面那老道的底細他雖不清楚,但從師父之前的言語中他也猜得出個大概,便是當年在白蛇手下逃走的黑牛精了,此番回來報仇可謂羽翼豐滿,那群打扮各異的怪人此刻卻都現了原形,豺狼虎豹,獐鹿狐兔,一個個張牙舞爪,沖著僧眾壓過來。

金山寺的僧眾大多隻知道念經禮佛,僅有少數一些懂得降妖伏魔的法術,這一下被群妖沖得七零八落,當下四散逃去,不多時日照岩上與群妖鬥法的便只剩下小青與法海,小青偷眼觀看,頓知不妙,瞅了個空子抓起法海的一隻手就逃,黑牛精畢竟不甚熟悉這裡的地形,幾經周折,還是被小青給甩下了。

停下身來的小青趕忙鬆了法海的手,兩人兀自喘息不已,環顧四周,林風陣陣,蒼松綠柳,草盛花香,一潭碧水微波蕩漾,卻不正是泠泉,想起那日的情景,不想今日重聚竟是這般情形。

法海收了降魔杵,將九環錫杖斜靠在一旁的巨石上,這才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方才若不是你相助,我今日也在劫難逃了,只是可惜了其餘的師兄弟,難以顧全,不知都逃去了哪裡。」

小青這會還沒緩過來,胸脯起伏不定,喘息了許久才回道:「我也是湊巧,今日許仙到寺里給姐姐求福祈願,我聽見打雷聲,本是來給他送傘的,沒想到卻遇見方才那般情景。」說到這裡,小青才反應過來,忙又問道:「你可曾見過許仙?」

「我並不認識他,況且今日一早就做功課,待那妖怪來了便隨師父去了後山,並未顧及旁人。」法海說完,忽然覺得在小青面前提「妖怪「二字似有不妥,只是話已出口,卻又不知該如何挽回,當下面色一紅,不再言語。

小青見他忽的臉紅,心裡轉了幾轉,便也想通了其中的緣故,卻也沒再提,反而屈膝坐在巨石之上,面朝泠泉背對法海,自顧自的說道:「聽說這泠泉的泉眼下通向極遠的北海,許多年前,也有一條青蛇在這裡生活,她愛上了一個凡人,可是自古相傳的規矩,人妖不能相戀,她終日鬱郁,終於有一天,她跳進了泠泉,再也沒有回來。」

法海聽著,好似無意的,說道:「人與妖本就不能相戀啊。」他的聲音極輕極輕,卻終究落在了小青的耳朵里,有一瞬間,她的雙肩似乎抖動了一下,可是她沒有回頭,也沒再說話,周圍除了風聲,水聲,再無其他。

夜,暮色如煙,讓人覺得恍惚,唯有一彎新月,給人以光明,繁星似水,思緒是水面的層層漣漪。

小青躺在青石上,沉靜安詳;法海席地而坐,一遍遍念著往生經,超度山上的亡魂。

陡然間兩人同時睜開眼,往山上望去,遠處火光衝天,半個山頭都給照亮了,金山寺整個被困在了火海之中。

法海心頭一顫,想起師父的遺體還留在山上,若是沒有師兄弟回去,怕是要被這大火焚盡了。

見法海往山上去,小青當即喝止:「你現在去能做什麼?徒然去送命嗎?」

法海並不理會,身形未曾有絲毫的停滯,衣袂翻飛,腳下生風。

小青重重嘆了口氣,起身跟了上來。

待二人趕到後山時,火勢已弱,作亂的群妖已經不見蹤跡,小青眼尖,遠遠看見一個人影。

「姐姐,你怎麼來了?」

來人赫然正是白素貞。

白素貞在家中等了一日,遲遲不見許仙,連送傘的小青也不見回去,她自然坐不安穩,將家中事務交代給了婆子,一個人上了金山寺,等她來到寺中的時候,小青和法海早已逃離,正巧黑牛精放縱群妖放火殺人,黑牛精哪裡是白素貞的對手,白素貞引三味真火驅走了群妖,又施法引動天雷降下雨來,將大火撲滅,這才有心四處尋人,不想竟先遇到了小青。

兩人見面方將事說了,法海卻挺錫杖往白素貞當頭砸下,他那點道行哪裡是白素貞的對手,都沒用她出手,一旁的小青一手揮動長劍將錫杖架了開去,一臉的不解與憤然,喝到:「你這是為何?若不是我姐姐施法,那黑牛精此刻早已把金山寺毀了個乾淨,難不成你一個出家人還要恩將仇報?」

法海一時語塞,面上卻依舊猙獰,「若不是她盜走金丹,師父何至於不敵妖孽,反被偷襲暗算,憑他的道行,就算無法除妖降魔,總也不至於身死道消,這筆帳我不找她算,卻去找誰」?

小青怔怔地說不出話來,臉色漲得潮紅,正沒理會處,白素貞早已走得遠了,法海緊追不捨,小青無奈,又怕是他二人爭鬥不休,任誰出了點岔子,她都於心不忍,當下也只得追了上去。

剎時間三道流光在寺中穿梭如虹,白素貞將金山寺翻了個遍,前山後山寺里寺外,直到天光大亮,心裡焦急如焚之時,忽聽得不遠處一座七層玲瓏寶塔處有人呼喚,白素貞心下一喜,那聲音可不正是許仙,此刻的許仙尚未從驚慌之中緩過來,渾身上下哆哆嗦嗦,見了白素貞立馬緊抓了手再也不敢放鬆。

白素貞似嗔實喜,哪裡還顧得上其他,倒是小青趕上前來,問道:「你怎麼在這裡,這一夜未見你蹤影,可把姐姐急壞了。」

許仙定了定神,見一旁還有個和尚,倒也認識,正是法海,只是他沒注意到法海的表情,只對小青道:「昨日我進寺里許願,正要下山時忽的一陣狂風大作,片刻間這山頭天昏地暗飛沙走石,沒辦法我只得進了這座塔躲避一時,本以為過去那一陣也就是了,誰曾想寺里竟現了妖精,我在塔里往外看得清楚,一個小牛般大小的螳螂在寺里飛來飛去,哪裡還敢出去。本來我知道這金山寺的老主持是個法力高強的得道高僧,卻不知為何,昨日竟沒一位高僧來降妖除魔,我便一直藏在這塔里,直到天亮了,外面也沒了動靜這才敢出來,可巧便遇見了你們。」

這裡許仙剛提了一提了靈坦,那邊法海便忍不住了,怒目圓睜對白素貞道:「妖孽,還不償命來?」

小青橫劍擋在前面:「你是糊塗了,昨日里什麼情形你難道不知?若不是姐姐,怕你這金山寺此刻早已片瓦不存,再說了,冤有頭債有主,你若執意給你那師父報仇,也該去找那黑牛精,怎的黑白不分,倒跟我姐姐過不去?」

身後白素貞也是一聲冷笑,看了法海一眼,道:「和尚,並非我怕你,憑你這點道行還留不住我,只是我心裡念著靈坦大師的好,不跟你計較,真要惹惱了我,你可莫要後悔。」

法海倒也並非一個莽撞人,若非如此,靈坦也不會臨終之際將衣缽傳與他,只是被師父的死蒙了心智,方才一時急火攻心,此刻心裡稍靜,心想那蛇妖所言倒也非虛,自己這點本事確實不夠瞧,可若說就這麼放任她們離去,心裡又著實不甘,正左右為難之際,又聽許仙說道。

「娘子,我只知道你跟青城山的法師學過一些醫術,不想還會法術,怎麼,昨夜裡你也見了那妖怪?」

白素貞心裡一慌,會些法術倒不打緊,若是讓許仙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可不得了,當下微微點頭,並不多做解釋,拽了許仙的衣袖就要往山下走。

法海心裡一動,冷笑了兩聲,在眾人身後朗聲道:「豈止是會些法術?你家娘子的道行可深著呢。」

白素貞回頭瞪了一眼,急匆匆帶了許仙走下山去。

眼見著小青隨了白素貞與許仙一道下山,法海強自鎮定,四下環顧,山下早已是金雞唱曉,東邊雲端一輪紅日被朝霞托起,石壁迎著朝陽金光四射,水天盡赤,蔚為奇觀,只是法海無心於這山頂奇景,金山寺被群妖放了一把火,早已是滿目瘡痍,牆倒屋塌慘不可言,寺里僧眾死傷慘重,加上下山逃命的,此番重聚,算上法海竟然僅剩下十五人,日照岩四周被燒的寸草皆無,靈坦禪師的肉身也被焚了,了無痕迹。

法海成了金山寺的新住持,用了幾個月時間,總算是將金山寺修葺一新,規模比之以前更有所增加,依舊的香火鼎盛,人煙不絕。

蟲鳴悠悠的秋夜,微雨初歇,法海在禪房打坐,這些時日精研佛法,大有長進,只是偶爾想起靈坦,心中仍是放不下,亦是凡心未斷。

窗外竹影搖曳,一個淡淡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微微的低語。

「你也知道念經來使自己心靜嗎?」法海輕聲低語,似在對自己說話。

這禪房以前是靈坦所用,窗前老竹經年累月聽靈坦念經誦佛,天長日久早已有了靈性,只是修行日短,尚不足以幻化人形。

「參禪悟道?你還差得遠吶。」法海又說道。

一陣疾風呼嘯而過,窗子忽然被撞了開來,油燈忽閃了幾下,終於定住,火苗竄了兩下,卻比之前更亮了。

一定是這老竹在嘲笑自己吧,法海心裡驟起波瀾,若說放不下的,除了靈坦老禪師,難道就沒有別的?帘布在燈影下來回搖晃,就像法海此刻的心,他終究無法心境平和地繼續坐下去了。

一晃,秋去冬來,金山寺銀裝素裹的模樣讓殿宇里的佛像愈發顯得莊嚴肅穆,北風呼嘯,院子里唯有一叢翠竹是別樣的顏色。

法海閉關參禪悟道已近三月,靈坦留給他的只有一個缽盂,禪意雖有,可是道行未深,想要除魔衛道,似乎依舊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夜晚的北風格外張狂,呼嘯著,嘶吼著,法海入定已經有段時間了,心裡有一團光,溫熱如朝陽,和煦似春風。

觀音的聖像就在光團里顯現出來,法海微微有點激動,這是在自己的心裡啊,該不是幻象。

「觀自心,得菩提;度妖度魔,度人度己,方得圓滿。」觀音的聲音如灌頂醍醐將法海的心田瞬間填滿,可是他仍有疑惑。

「菩薩,小僧有疑惑,懇請菩薩解惑於我。」

觀音笑而不語,轉眼而逝。

微睜雙眼,法海從入定之中走出來,回味著方才的情景,自己也不知真假了,倒是身旁放著的缽盂有了古怪,此刻金光大盛,缽盂里顯出字跡來。

「照見五陰空,度一切苦厄。故無惱壞相,受空,故無受相,想空,故無知相,行空,故無作相,識空,故無覺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異空,非空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如是。舍利弗,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空法,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這經文,法海曾經不知念誦過幾百千遍,唯獨此刻,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感觸,卻又無法言明。冥冥中似乎他也知道,這次閉關也就只能到此了。

推門而出,月朗星稀,風颳起舊日的積雪,撲簌簌半空里飛揚,法海走在天地一色的白幕里,向後山,一個人。

泠泉已經結了冰,冰層下的泉眼消沉了許多,它在等待春暖花開的到來,等待重新張揚活力的一天。

「你來了。」

小青的身影一閃而過,飄落在青石之上,她記得很准,即便那塊青石此刻早已被積雪覆蓋完全,半點不漏往日痕迹。

「你怎麼還在?」法海有些詫異,「你受傷了?」

小青沒說話,可是法海依舊看得出來,這傷人的手法,似乎除了那黑牛精也不會有旁人了。

「你怎的不去找你姐姐!」

小青低低的嘆了口氣,「姐姐臨盆在即,我怎好讓她勞心」。

「即便如此,你在她身邊,想那黑牛精也不能有什麼作為。」法海說著,卻忽然心頭一顫,小青若遇到黑牛精,自然可以去找白素貞,可是她既然沒去,非要以一己之力來對抗,唯有……

抬頭迎來的是小青明若星辰的雙眸,兩相默然,再無一語。

法海猜的不錯,數日前,黑牛精返回金山寺,準備來個斬草除根,將一眾和尚或趕或殺,隨後自己便可佔了這塊山頭,自立為王了。

彼時法海已然入定,寺中僧人哪裡是黑牛精的對手,多虧了小青,以兩敗俱傷的手段趕跑了黑牛精,這才保下了金山寺一眾性命。

法海只覺得胸口一股熱氣沸騰,心念微動,腳下祥雲頓起,風聲雷動,片刻間到了西南五百里外的小倉山,這片山頭曾經也有過秀麗風光,如今給黑雲妖霧籠罩,到處透著邪氣,可是只這一夜之後便明朗如初,再無妖邪作祟。

僅僅幾個時辰,法海返回了金山寺的後山,泠泉依舊沉默,小青也不見了蹤影。

低頭看看手中的缽盂,一個小小的黑牛的身影在缽盂里倒映出來,四下亂轉,卻總也走不出缽盂的邊緣。

四顧皆無一人,法海微微搖頭,緩步往回走去。

春日將近,空氣里的冷意清減了許多,怕是用不了幾日,枝頭便可看見嫩芽新綠了。

這一日和風如煦,進香的信眾倒比往日里少了許多,法海做完功課,在院子里信步閑走,遠處老樹下站了一人,見了法海迎面走來,正是許仙。

「大師。」許仙一改上次見面時對法海的怒目相向,此刻態度端正,恭敬虔誠。

「施主,何事?」

原來,白素貞產下一子,法力大減,有一日竟在房中現了原形,無意間被許仙在門外看見,許仙一個老實巴交的看病郎中,哪裡見過這樣陣勢,且說那次在金山寺中見了一個牛犢大小的螳螂,回去便即病倒,躺了數日才漸漸好轉,如今親眼得見自己的娘子成了白色大蛇,嚇得一時沒了主意,當下卻不敢聲張,今日借還願的由頭才跑了出來,一心求法海搭救。

許仙心裡也仔細想過,雖說人妖殊途,仙凡有別,說到底,白素貞對自己畢竟真心實意,從未動過歪心思,只是一想到那天在房中看到的,心裡仍舊是一陣後怕,不寒而慄。

「施主畢竟塵緣未斷,何去何從還需慎重,竟然心中難以決斷,不如先在寺中盤桓幾日,待有決斷,自當請便。」

許仙在金山寺一連待了三天,平靜隨著白素貞找上山門而被瞬間打破。天王殿外一片沉寂,落葉可聞,白素貞一襲長衣如雪,眉頭緊蹙。

法海大步流星走出來,在白素貞面前站定,穩如泰山,他雙手合十,道:「白素貞,仗著你有法力便可在寺中以大魔幻音擾人心神,你當真以為無人能降得住你不成?」

白素貞橫眉冷對,喝道:「和尚,你該知道,我並非為了褻瀆神靈,滋擾百姓,我來只是為了尋找我家相公,若不是你以金剛摩尼咒阻我在門外,我也犯不上出此下策,你也別想瞞我,他定是被你藏在了寺中。」

「哈哈,你說的不錯,許施主的確在寺中,就在靜慧禪院,可並非是貧僧藏的,而是他心甘情願留下來。」

「真是可笑,我家相公會留在你這裡?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莫不是他想出家做和尚?」

「這也說不準,我觀許施主慧根深種,倒真是與我佛門有莫大的因緣。」

「少廢話,你才做了幾天住持,便也敢這般胡誇海口,你若再不交出人來,我今日便要水漫金山。」

法海依舊氣定神閑,不為所動。

二人僵持了許久,白素貞忍無可忍,當下做法,霎時間金山寺周圍巨浪翻天,大水滾滾,齊齊漫上山來,樹木屋舍觸之即倒,更有蝦兵蟹將隨著翻滾的大水漫上山來,一時間哀嚎遍野,洪荒肆虐。

天王殿里香煙繚繞,滿殿神佛卻個個是泥菩薩。

法海慌忙將披著的袈裟拋上半空,那袈裟迎風便長,頃刻間化為一道長堤,將金山寺團團圍住。

白素貞引動本命玄氣,三江五海的水滾滾滔天,法海也是使盡了千般手段,只見水漲堤也長,卻絲毫未曾撼動金山寺寸磚片瓦。

二人鬥法正酣,這時許仙從內院走了出來,三日未出門,許仙形容憔悴,雙眼遍布血絲,此刻一手扶著院牆,踉踉蹌蹌走出來。

「大師手下留情。」

未等法海應答,那邊白素貞見了許仙,卻先收了法術神通,漫山的洪水緩緩而退,卻不見許仙再往前來。

「相公,可是這和尚為難與你?快跟我一起回去吧。」

許仙搖頭道:「並非大師為難,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留下來,這幾日有許多事想不明白,希望靜坐深思,能理個明白。」

白素貞的臉色頓時煞白,連眼睛裡的神色都暗淡下去,「你知道了?」

許仙微微點頭。

半晌無言,白素貞強忍著心傷,復又開口道:「你還回來嗎?」

許仙依舊沉默。

「就因為我是妖,你是人,當真如此絕情?」

「人妖殊途,仙凡有別,你們終究是沒有結果。」法海丟下這麼一句,自顧自往寺里走去。

許仙站了片刻,見法海走得遠了,隨後也跟著進了寺門,撇下白素貞一個人愣愣地杵在那裡,不知何時才被小青攙扶著回去了。

小青當夜再上金山寺,她很清楚,就是為了找法海要個說法。

彼時法海正在泠泉旁的巨石上靜坐,忽覺腦後一陣腥風臭雨,只見一條桶粗的碧青大蟒盤在那裡盯著法海,法海一動未動,只是長嘆了一聲:「你又何必做出這般?」

青蟒巨眼如燈,吞天闊口裡獠牙泛著光,卻並無一絲戾氣。

「你也知道,並非是我強自留下許仙,是他自己想不明白,要在佛前求個道理,憑我如今的手段,你二人早已不是我的對手。」

「你又是怎麼想?」青蟒開口問道。

「人妖殊途,仙凡有別,我畢生追求的是什麼,你該清楚。」

青蟒默然無語,怔怔呆了半天,忽的翻身躍入深潭,巨浪翻湧,水花四濺,她卻再也沒上來。

此時泠泉早已冰溶凍消,只是泉水依舊寒冷徹骨,法海眼角被風吹的有些澀,想起那日小青的話,「聽說這泠泉的泉眼下通向極遠的北海,許多年前,也有一條青蛇在這裡生活,她愛上了一個凡人,可是自古相傳的規矩,人妖不能相戀,她終日鬱郁,終於有一天,她跳進了泠泉,再也沒有回來。」

法海忽然覺很很累,厭世般的身心俱疲,他站起身來,望著眼前寒氣四溢的深潭,喃喃道:「你有你的牽掛,我有我的放不下,我並非不諳世事,不解人情,只是一早就知道人妖殊途,仙凡有別,你我,終究無緣」。

泠泉的水冷得不像人間的水,那冷直直的透進人心裡去,或許真的有一個北海於這泠泉相通吧,不然怎麼會有這終年的寒氣呢。

法海的道行終於漸趨圓滿,心念一動便從泠泉到了禪房,那老竹還在,記得當年靈坦說過,這叢竹是從後山移過來的,早不知活了幾百千年,如今一夜間,碧玉成灰,枝葉在剎那間失去了生命的光澤,成了塵埃,在風中零落飄散,從此後,世間再無她的蹤影,好像一切都不曾開始,他們也從未相識。

編者按

千古傳奇白蛇傳,法海向來是那個不解風情的鐵面和尚,最是令世人討厭。在李碧華的小說《青蛇》中,小青與法海也曾動過凡情,不過更多的卻是利用男女之事鬥法,算不得真情。這篇小說白蛇與許仙淪為了配角,全力為法海翻案,寫小青與法海之間欲說還休的情愫。法海從懵懂小和尚成長為法力無邊的沉穩住持,心懷蒼生,卻也不失凡人的真情,搖身一變為有情有義的好和尚,翻了這流傳世代的案,作者的確費了一番心思。多情總被無情惱,真性情的小青一片痴心,奈何法海依舊秉持人妖殊途,仙凡有別的理念,全力拒絕。法海究竟是不懂愛還是胸有大愛?別有一番滋味的法海傳,讀罷令人唏噓,好文筆好構思。美文共賞,推薦閱讀,編輯:哭之笑之

穆凌風

常年混跡於榕樹下、江山文學網、豆瓣閱讀等地,偶有小文得獎,不以賣字為生,獨以碼字為樂。現銀河悅讀網站簽約作者。

銀河悅讀公眾平台

原創文學者的家園

喜歡別忘了關注哦

圖文編輯 康蕾蕾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銀河悅讀 的精彩文章:

TAG:銀河悅讀 |

您可能感興趣

徐風:小小說兩題
小說:劉老漢的葬禮風波
小說:風水
小說:看大門的柯青山
小說:青龍劍
楊沐鴻:風水 小說
小小說:神奇的風水
小小說:皂莢樹
劉文婷古風小說欣賞:《洛都》
小說:玉鐲
好看小說:戰火青春
小說:神秘老馬
小說:白樺林
古道西風:原創小說
小說:該死的風
小說:玩兒火的青春
小說:梅姨
小說:二婚風波
青子:盲婚︱小小說
【小說風韻】小說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