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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換肝十年,只知道肝臟很年輕,是從北京送來的 下

作者 | 安戈

穀雨計劃第一批支持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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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肝記

作為一個做過肝移植的人,我的年齡與一般人的計算方式已經不一樣了。

一般人是壽命,而我叫存活期。存活期不是從出生算起,而是從手術之日開始計算——那個陌生的、別人的肝臟,在我的體內能夠活多長時間。

我是2006年10月做的肝移植手術,到現在已經存活十個年頭了。雖然,在世界範圍內,像我這樣的人也有存活40年以上的。而在我國,存活十年仍然是不錯的成績。

做完肝移植手術,我為自己設定第一個目標:活到退休。退休後是「保六爭七」,保住六十歲,爭取活到七十」,我一直為這個目標而努力。

六十歲是人的一個花甲,是人生的一個輪迴。在我們土家族的民俗中,人只有活過一個花甲,才算完整的一世人,才能進入家族殿堂,才可以輪迴到下一個人生。六十歲差一天都叫短命。短命的人在那邊就不叫人了,叫鬼,短命鬼,不能入列宗祠,只能到處遊盪。

在我國,每十個人中,就有一個病毒攜帶者,每十個肝病病毒攜帶者中就有將近2個人患病。全國每年有高達兩千多萬的肝病患者群,每年有幾千人排隊等待換肝。由於供體和資金原因,許多人根本等不到那一天。而在過去每年接受肝移植手術的一千多人中,只有一部分人能活過5年,能活過10年的則是幸運中的幸運兒。而今天,我做到了。從此以後的每一天,我都是在創造屬於我自己的奇蹟。」

這是一位換肝者的故事。是「穀雨」支持的第一批非虛構寫作計劃之一。「穀雨」計劃既注重宏大敘事、反映當下中國,記錄歷史的非虛構寫作,同時也青睞源於個體經驗的生命故事,因為這些極致的個體生命體驗,成為我們體察世間人生的一極,通過這一極可以聯接陌生的生命,開啟另外的世界。某種意義上來說,別人的故事,也是我們自己的故事。

安戈的這部作品原名為《換肝記》,凡十萬餘字,我們從中摘取了近2萬字,分上、下兩篇推送。對這個故事有興趣的讀者或機構,可通過「穀雨」或與作者直接聯繫。

換肝記

死囚,曾是器官移植的主要供體

長時間的等待,並沒有等來好消息,我弟弟坐不住了,他想到一個辦法,捐肝。

我的這個弟弟,是我媽媽的第四個兒子,媽媽不想再生了,就用一個 「結束了」的意思的字做名字:元,叫元安。等到我哥哥有了文化,給他改名字叫延安,(到底哪個有文化)。都是些自作聰明的人啊,哪裡知道父母良苦用心。延安早年是南京防化部隊的指導員,一副好嗓子,是部隊文藝骨幹,後轉業到南京工作。一場意外奪去了妻子的姓命,他落得個終身殘疾。他說,「哥,讓醫生看看我的肝能不能用。」那個時候都不知道可以部分捐肝,不知道我這個元弟弟知不知道。他如果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是要用他的命換哥我的命嗎?我是出院後聽說的。當時眼淚就下來了。

劉老師回家去過周末了,5床空空的。我和護士說活,問劉老師是不是馬上就可以出院了,護士顧左右而言他。

下午,走廊里一陣騷動,一個擔架推了進來。擔架上躺著一個人,人們七手八腳地把病人放到5號床上。病人大聲的呻吟,其狀痛苦至極,不忍視聽。有紅衣女子進來,我一看是劉老師老婆。我問她,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成這樣了?

她說,回去還好好的,中午喝了幾口可樂,突然就嘔吐,就成這樣了。

劉老師大聲地叫喊著:「醫生,救救我啊......」聲音凄厲,絕望。

正是中午時分,小孟值班,進來看看,無計可施,走了。就我和紅衣女子,在劉老師痛苦的叫喊聲中煎熬。劉老師突然對我說:「對不起你啊,六床,把你吵鬧到了,我實在是沒辦法,控制不了啊。」接著又是慘叫聲。

這句對我的抱歉,成了劉老師留在人間最後的話。

她老婆告訴我,劉老師是上個月查出的肝癌,當時就是晚期。到同濟來是準備換肝的。結果,在手術台上打開一看,已經不能換了,癌細胞到處擴散了,只好又縫合起來。說已經換了肝,是騙劉老師的。

劉老師一直以為自己是換了肝的,還跟我談過體會。除了他自己不知道,這裡的護士,護工都知道他活不了幾天。

進來幾個護士,說把我轉到別的病房去。我回頭看了劉老師一眼,只見他睜大雙眼,黑色的部分全部翻到眼皮里去了,露出白白的眼珠,很恐怖。

就這樣,我跟他默默地作了別,被推出了病房。

同濟醫院病房

第二天早晨,護士又把我推進9號病房。5號病床已經鋪上新的床單,早晨的陽光又灑在白色的床單上,把房間映亮,一股淡淡的清香在空氣中飄蕩。

患病以來的許多時候,我都想起唐代劉禹錫的詩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肝源一直沒有消息,卻等來換科室的通知。陳教授告訴我妻子,估計一會半會不會有消息,先把病人轉到肝病房去。說那裡更專業,可以得到系統治療。我覺得不爽,在這裡住久了,我不願再回到肝病房去。那裡不光設備簡陋,條件很差,還人滿為患。那清一色的肝病病人,那一張張土灰色的臉,死氣沉沉。進入肝病房就好像進入到一口大棺材裡,令人窒息。

妻子不說話,默默地收拾東西。把一件衣服仔細地折了又折,看樣子,她好像是要將每一件衣服上的每一條皺褶都抹得平平整整的。一個人在那裡疊了拆,拆了又疊,如此往複。

做這一切,她顯得慢條斯理,卻非常專註。也不朝我這邊看,偶爾看我一眼,也趕緊挪開目光。

我知道,她這種動作折射出她內心的憂傷。她在想什麼呢?我想,我已經卧床20多天了,人一天天消瘦,狀態一天不如一天,她是在擔心我等不到那一天,她在傷心。而她的傷心又沒有地方訴說,她只能用這種方式穩定自己的情緒。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 就在妻子將東西收拾完畢,只等那邊床位通知的時候,這邊蔣繼貧醫生先來了。

蔣繼貧是陳知水的得意門生,是移植界的後起之秀。他30多歲的年紀,也是同濟醫學院畢業的學生,陽光而俊秀。

他是我的管床醫生。他匆匆來到病房,給我妻子說,「不轉過去了,就在這邊等。」就又走了。

這對我妻子來說,是個好消息,猶如一片陽光灑進充滿寒意的病房。看得出來,她的心情一下子放鬆了,回頭對我輕輕一笑,說,「不走了。」

那天晚上,在一家地方法院做法醫的表弟打來電話,說他們那裡關押著死囚,判決已經下來,只等上面下達執行命令,應該快了。問我是不是可以找到人做做工作。說前些年,一個什麼局的局長也是這種情況,「也是在我們這裡拿的。」

「也是在我們這裡拿的,」表弟順口說來,我聽起來仍然感到有點驚悚。十年後的今天再說這些往事,有人可能覺得不可思議。但在當時的中國,在人體器官沒有自願捐贈的境況下,死囚,成了人體器官移植的重要來源。使用死囚器官,也就成了器官移植的普遍存在。那個時候的器官移植是混亂的,沒有正規的渠道,沒有成熟捐贈,器官交易全在不透明的狀態下進行。

一般來說,接受器官移植的人,都從來不關心供體從哪裡來的。他們把一切都交給了醫生,只以為換上了就是理所當然的,沒換上是機會不好,從來沒有人往深處去想一想。而社會上,對這一類的話題也是諱莫如深,是十分敏感。那個時候的我,真的很是天真,總認為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就是對廁所里的供腎廣告也視而不見。實際上,能不能找到的供體,要為一個病人找到合適的供體,全靠醫生。他們不知道到費多大的心血,有時甚至要冒很大的風險。

器官移植是一個生命鏈條上的兩端,必定關乎生死。一端是一個生命的結束,另一端同時也是幾個生命的延續,醫生就在這個鏈條的兩端來回奔波。

找到人 「做做工作」?這事想都別想。我說我是沒有能力找到做工作的人,能做通這樣工作的人,一定得手握重權,可以決定他人生死,那得做多大的官才行,哪裡是一個肝病病人所能想像的。

一天晚上,單位領導來看我。突然問起是不是好長時間沒有有看到蔣醫生了,說蔣醫生出事了!

我非常愕然,他一個外科醫生,天天上班下班,做手術、查房、開處方,能有什麼事?

領導說,蔣醫生被公安局扣留了。蔣繼貧醫生去河北一個縣裡摘取人體器官,回來的路上發現了疑點。對方說是法院執行的死刑,可死者身上沒有法院的囚衣,也沒有刑具。最主要的是那個執行地點也很奇怪,是一個廢棄的變電站,裡面臭氣熏天,牛糞遍地,怎麼也不像刑場。於是趕緊報了警。

果然是一起精心策劃的謀殺案,死者是當地的一個流浪漢,有精神障礙,兇手是當地的一個農民。他把醫生約到現場,現場把人殺了,說是法院執行的死刑,取器官的醫生就等在外面。

蔣繼貧醫生當然也脫不了干係,就被扣下來了。不過,很快回來了,他是不知情的,又主動報了警,情況弄清楚了,就可以回來了。

這個爆料,噎得我半晌無語。原來,救活一個人,醫生要冒這麼大的風險,救活一個人,還有人失去生命。

我是不是使用死囚器官的受益者,不好說。但是,我還是覺得,正如姚明說的,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

那個年代,人體器官大都沒有正式的渠道來源,直到去年的2015年,中國才正式宣布停止使用死囚器官,到2014年,才建立起人體器官的統一分配系統。此前,儘管有2007年《人體器官體使用條例》,但人體器官的供應一直是混亂的,無序的。網上、民間傳播的消息不說,僅公開報道的涉及人體器官的案子已經觸目驚心。2014年我採訪一位刑偵局長,他們就偵破一起將人圈養起來,集體摘取器官的惡性案件。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一邊是等待救命的患者,一邊是沒有源頭的人體器官供應。作為醫院,要想開展器官移植這項業務,也必須依賴於醫生自己去想辦法。於是,醫生一邊救人,一邊還得走出去到處找供體,找到了,病人就有救,找不到,病人就只有死路一條。 因此,醫生就成了那本不該由他承擔的風險人。

換肝後,2016年退休的安戈新疆自駕游。

轉眼就過了2006年的國慶節。

十月的江城,一場秋雨趕走了夏天,秋風從窗口送進清涼,病房裡不再燥熱,

從9月13號入院至今,躺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不能坐起,更不能下床,就那樣躺著,一天天煎熬,基本上都是靠藥物維持生命。記得那天查房,蔣繼貧給陳知水彙報我的情況,說「今天的化驗單,轉氨酶,黃疸指數都在下降,這是連續第3次下降,病人的癥狀不見好轉。」陳知水不說話,只問我思維請不清晰,有沒有什麼幻覺。

陳知水走後,聽到小孟問蔣繼貧,「肝功能好轉了,怎麼肝病反而是加重了呢?」

只聽得蔣繼貧說:「這說明肝臟的功能在耗盡,接下來就會接近無肝臟狀態了。會很容易引起肝昏迷,導致其他器官衰竭。一個好的外科醫生,首先要是一個好的內科醫生,肝臟不行了,人在無肝臟的情況下,最多只能維持一個星期。」

無影燈下,生死對接

2006年10月10日,陳知水教授帶著他的徒弟,蔣繼貧醫生,杜敦峰醫生來查房,這次查得特別仔細,聽到他吩咐蔣繼貧醫生,要給我準備輸4000毫升鮮血和1000毫升血小板。

4000毫升什麼概念,就是我體內差不多全部的血的總量,1000毫升血小板更是我體內血小板的好幾倍了。這麼大的輸血量,完全可以將體內的血重新置換一遍。

我感覺到了這種不一樣,果然,教授出去的時候叫走了我妻子。

去了好長時間,我妻子回來告訴我說,「談話了,明天做手術。」

同濟醫院的移植病房在外科大樓的22層,透過窗戶看出去,可見龜山上高聳的電視塔,馬路上汽車碾過的聲音如在咫尺。我從得到手術通知就開始鋇餐,不能吃東西,也不能喝水。不吃不喝之於病人是雪上加霜,是疊加在病痛上的痛,加上滿滿的期待,使得這夜更加的漫長。

妻子坐在那把五元錢租來的躺椅上輕輕地睡去。

這個時候我不能動,我知道她睡得很淺,只要一有點動靜,她都會醒來,然後看看我是不是有什麼需要,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或者掖緊我的被子,等她認為都滿意後,才又躺下。

我靜靜的躺著,望著天花板,又想起陳知水教授的話,」 提高生活質量「,想起因為疾病而受到的那些屈辱,再怎麼難,也要堅持下去。

這些年來,我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沒有快樂,沒有尊嚴,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般。

身體上的疾病,也影響到心理的建康,最怕社會歧視,總害怕自己被邊緣化,然而,當你害怕什麼的時候,偏偏就有什麼伴隨。

那一年,我調往另外一個部門工作,我使用過的電腦,辦公桌,沙發居然無人敢用。後來分給一個女同事使用,她弄來酒精反覆擦拭,仍然不放心。我聽說後心想,怕臟不要不就得了,可她要還是要,因為那些設備都是新買的。

手術時間就定在10月11日晚上12點。

同濟醫院病房,安戈病友與家人。

知道黑障嗎?就是衛星返回地球,進入大氣層那一刻,什麼信號都沒有了,那叫黑障。我這裡出現了黑障,怎麼形容呢,就像一個巨大的天幕從天而降,遮住了整個世界。我失去了任何信息,被塞進一個黑黑的隧道。這個隧道像滑梯一樣,通向一個遠方。莫不是傳說中的蟲洞吧,沒錯,就是蟲洞。我被塞進蟲洞里了。人真的能穿越嗎?蟲洞或者時光隧道什麼的真的能讓一個人實現穿越嗎?那些研究人員自己有沒有像我這樣的經歷?

我在黑暗中高速的下滑,無邊無際......

夜過三更,熙熙攘攘的同濟醫院已經安靜下來,外科大樓的窗戶也是黑多亮少,顯得一片靜謐,人們都已經沉入夢鄉。突然的腳步聲打破了深夜的寧靜,一個人從還沒完全開啟的電梯門裡擠出來,直往手術室奔跑而去。

姑爺站起身來,迎了過去。只見那人手裡抱著個盒子,氣喘吁吁。姑爺問, 「是不是送肝臟的?」那人邊跑邊氣喘吁吁地說了句什麼話,也沒放慢腳步,直接跑到手術室門口,門已經開了,裡面早早地等候著一個醫生,把他接了進去。

移植病人到了手術室,上好麻醉,就靜靜地擱那兒。要等那邊供體下飛機,上了等候在機場的專車,這邊才打開手術包,動手消毒。看好時間,估計差不多了,就開始開動各種生命支持系統,切開肚皮,打開腹腔。這些都盡可以有條不紊慢慢的進行。只等供體一到,整個手術室立馬進入啟動狀態,醫生護士各就各位,開始緊張的對接。因為供體離開母體的時間是有極限的。一般肝臟能保持的最長時間是12小時,心臟8小時,腎臟稍微長一點,也只有24小時,而肺只有6個小時。

還有一點就是器官離開母體的時間,與受體的成活期是成反比的,時間越長,成活期越短。你去同濟醫院外科大樓看看,為什麼半夜三更,常常有人抱著個冷藏盒子,跑得飛快,時間就是生命吶。

姑父猜對了,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深度麻醉,躺在無影燈下的手術台上,周圍圍著一圈的醫生和護士。手術由陳知水主刀,對面是蔣繼貧,旁邊是杜敦峰。麻醉師站在我的頭邊,目不轉睛的盯著監護儀,時刻注意著那跳動的曲線,小孟打著幫手,手術就在無聲無息中進行。

只見蔣繼貧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夾住手術刀,食指壓在刀上,左手食指先在我的肚皮上畫出一道軌跡,右手輕輕跟進,光滑完整的肚皮就滲出一條紅色的血帶。站在旁邊的杜敦峰,接過護士遞過來的止血紗布和止血鉗迅速止住了血。隨著開口的加大,止血鉗原著開口一路擺開。一直到露出內臟,蔣繼貧才收住手,往旁邊退了一步,讓位給陳知水。

陳知水接過手術刀,並沒立即幹活,而是看了麻醉師一眼,又看看監護儀,看到麻醉師和監護護士投以點頭之姿,這才將手伸進腹腔。

這一切全靠默契,沒有說話聲,只有手術器械的撞擊聲,這種安靜加深了手術室的緊張氣氛。胸腔不夠寬,無法正常操作。陳知水看了小孟一眼,小孟從器械盆子里拿出一把拉鉤,勾住我的右側肋骨,使勁的拉開胸腔,杜敦峰拉住我左邊的肋骨,兩個人做拔河狀。

好,陳知水做了個停止動作,他兩個人就那樣定格住,保持一個姿勢,讓陳知水和蔣繼貧開始做精細活兒。

有血湧出,陳知水停下手裡的活,接過護士止的血鉗,又遞過來一把,看看沒有出血了,護士又遞過來吸塵器,滋滋地吸走了血水和液體,手術繼續進行。

陳知水伸出右手,護士將一把剪刀遞過來。陳知水開始剝離肝臟,這是關鍵時刻,他做的很小心,要把胞衣和血管,膽管,神經分開,還不能剪斷,這時要保證個個生命支持系統正常運行,人的生命體征處於正常狀態,一旦剪開,即或是已經硬化了的肝臟,它之於身體也是須臾不得離開的。

好在我的其它器官很健康,心臟的跳動鏗鏘有力。呼吸系統,順便暢通。血液循環系統處處通達。泌尿系統運轉正常。陳知水在檢查完一遍後,依次剪斷了連接母體的肝臟動脈血管、靜脈血管,最後剪斷膽管。只見他雙手托出我的肝臟,緩慢地拿將出來,這邊護士早已經將一個白色的盤子端在手上,做出隨時準備接住的狀態。

陳知水仔細地看了看,又捏捏,硬硬的一塊塊成不規則的硬化。這跟他原來估計的差不多,只是沒想到這纏繞在肝臟上面的血管都已經成乾癟狀,這肝臟基本上是工作到最後一分鐘,耗盡了全部的能量,換下來簡直是沒有一點兒浪費,成了一個石頭疙瘩。如果再晚兩天,也許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陳知水將盤子遞給蔣繼貧,從口罩裡面說了兩個字:「極限」。

蔣繼貧接過盤子,他看到這肝臟的門脈血管是張開的,按下去,居然沒有彈性。他見過很多硬化的肝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典型的硬化肝。看過後,他把盤子遞給林峰。

就這樣挨個看了一遍,我的這顆死而後已的肝臟才靜靜地躺在盤子里。這是一顆功勛肝臟,一個為我的生命殫儘力竭的偉大的肝臟,它完成了她的歷史使命,將化作一縷輕煙,回歸到遙遠的楠木園,回沃那片生養她的土壤。

肝臟取下來了,站立幾個小時的醫生護士們已經很累了,但是,手術才剛剛開始,還來不得半點馬虎和鬆懈。這會兒,新的供體已經升溫到30多度,快要接近體溫,正是對接好時候。

任何器官的移植,首先要接通動脈血管。因為這是整個手術的關鍵,血管通了,一切皆通。血管不通,其它的工作都是枉然。這話是陳知水老師說的,蔣繼貧記得那是第一次參加老師主刀的腎臟移植手術,陳知水老師首先接通動脈血管,剛剛一縫合,便看到新的腎臟尿管有尿液流出。還有一次,是做一個肺移植手術,一接上血管,看上去毫無生氣的肺葉,便開始泛紅,隨之就恢復了彈性。他記住了老師的話,器官之通,在於血管。

聯通血管,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這個是個比繡花還要精細的活兒,它要求既要一氣呵成,又要針針到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吻合口的對接,只要有一絲絲縫,就會有血噴涌而出。然而,時間又不等人,前面說了,供體離開母體的時間與受體的成活期是成正比的,手術過程拖得越長,成活的風險就越大。供體只有等到新的母體動脈供血,才會復活。因此,準確快速縫合,當是與生命的默契。

血管縫合的環境是苛刻的,要求的手上功夫是精細的。試想,就是在手腳無礙的情況下,要將直徑沒有鞋帶粗的兩根血管縫合,都需得多麼靈巧的手,如何的小心翼翼,更何況是在腹腔內進行。視線不良,空間狹窄,操作不便,更加提高了手術的難度。

陳知水在蔣繼貧醫生的幫助下,硬是平著感覺,一針一線,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將那根動脈血管完全縫合。

接著又開始縫靜脈血管。

兩個小時後,主動脈血管和靜脈血管相繼聯通。從主動脈血管壓過來的血液,被注入到新的肝臟中,剛才還是毫無血色的肝臟,慢慢泛紅,溫度也隨之上升。

陳知水用一根指頭壓了壓肝臟,感到彈性十足。他伸直了腰,額頭上泛起顆顆汗珠,他把頭偏向護士,護士手裡早有紗布侯著,予以擦之。陳知水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血管連接處。

接通了血管,需要觀察一段時間,看看血流情況。一是看有沒有滲漏,再就是有沒有排異反應。這是移植手術最最重要的事項,由於生物體內的自我保護功能,移植中的排異反應從一開始就有可能產生。

對排異的控制和排除,是移植手術前、手術中、手術後都要格外關注的事。術前要做好充分的準備,抗排異葯要先於手術使用。術中要隨時觀察,適時加大用藥量,術後要加強控制,嚴格防止排異的產生。

藥物的提前介入是非常必要的。對於排異,傳統的最有效的手段是激素干擾。好幾十年前,那時候還沒有抗排異的藥物出現,美國醫生就是使用激素,成功地為一位腎病病人,進行了世界上首例人體器官移植手術,僅僅靠激素抗排異就存活了17個月之久。

術前,陳知水也使用了大量的激素,這時候,人體的排異功能受到干擾,對異體反應遲鈍,甚至失去反應,新的器官才得以成活。他手握肝臟,感覺熱乎乎的,已經是正常的體溫了。

這時的陳知水,信心滿滿,成竹在胸。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沒有出現異常反應。

他站直了身子,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手術出現短暫的空閑時間,已經站立了近四個小時的醫護人員癱倒在地上。這個時候是凌晨4點多鐘,人類這個物種的生物鐘,就定在這個時候休息,本應該是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卻因為安戈的這個肝臟問題,不得不使自己繼續興奮下去。

陳知水感到有點困,但他不能休息,手術還在進行中,他晃了晃腦袋,又回到手術台上。

他仔細查看新的肝臟吻合情況,還好,主動脈血管的吻合口沒有滲漏,靜脈血管的吻合口也沒有滲漏,沒有出現明顯的水腫,肝臟色澤紅潤,體溫正常。

對接一次成功。

接下來是縫合膽管,膽管的連接很複雜,它沒有血管那麼粗,又在肝臟的背面,完全要盲縫合。然而更為複雜的是這一次遇到了一點點小小的麻煩,供體的膽管細,受體的膽管粗,兩者不相匹配。

這可怎麼辦呢?陳知水與蔣繼貧小聲交談,商量。設想出種種辦法,都不理想。大管套小管?不行。套不上去不說,就是能套上去,吻合界面沒有截面,如何吻合。鋸齒式吻合?好像也不行啊,一邊是大鋸齒,一邊是小鋸齒,對不上去。半邊吻合?更不行的,那沒有吻合的半邊會冒血。

最後,陳知水選擇了減齒式吻合。就是把粗的那邊剪成許多齒,數量要比細的這邊多,然後滅掉那多的齒,使其數量兩邊相同,再縫合。

凌晨5點鐘,膽管的最後一針縫合、扎線。

陳知水下了手術台,活動了幾下筋骨,便端起盛裝著換下來的肝臟的盤子,出了手術室。他要把這些換下來的東西拿給家屬看看,這是手術程序的一部分,也是病人家屬與親人部分 「遺體」的非正式告別。這個過程在西方國家或者是一些宗教國家是有儀式的,有的甚至還要為這些 「遺體」舉行葬禮。在中國,器官移植才幾十年的歷史,換下來給家屬看看當屬醫生的細心了。

等在手術區外走廊里的我的親人們,看到手術區的門開了,都站了起來。見出來的是陳知水教授,他手裡端一個盤子,沒等教授開口說話,就都圍了上來。陳知水教授說,「這就是換下來的肝臟。」他一邊翻動「遺體」,一邊做著解釋。

在我妻子眼裡,只見一坨五顏六色的東西,表面凹凸不平,她不敢直視。她是學醫的,這些東西見過多了,但她說她不敢直視,不知何故。

我姑父走上前去摸那肝臟,只覺得刺刺骨骨,硬硬的, 「真的是硬的啊,」他說「外面像一塊花布包裹著的,那感覺,裡面像一塊石頭。」他後來這樣跟我描述。

延續我的生命的你,是誰?

這夜,好黑啊,一點光線也沒有。

怎麼就這麼黑呢,從來沒有見過的黑,就是當年跟隨爹爹下江口,在大野坪過夜,天上那麼黑,也是能看到星星的。說伸手不見五指,也還是知道手伸在什麼地方。這裡,簡直就是像呆在一個密封的盒子里。

有一點害怕,又不敢聲張,也不敢出聲。我的經歷告訴我一個真理,就是不管遇到什麼情況,都要以自己的努力去解決。要以我自己的能力,擺脫這黑暗的處境。我冷靜下來,先揉一揉眼睛,問題一下子有了答案:

原來是我自己沒有把眼睛睜開。

睜開眼,我看到有亮光。等光線漸漸明了,便能辨認出綠色的帘子,白色的牆,亮著的燈,晃動的人影。我努力地想啊想,這是哪裡,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我在這裡幹什麼?

我舒展了一下身子,筋骨很舒服,還是起來吧!不好動,身上綁了許多東西。嘴裡有,鼻子里也有。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喊,喊不出來。我用力敲打床沿, 「砰、砰、砰。」我聽到了聲音,確認不是在做夢。

走過來一個人,又像是從遠處飄過來的,雖然看不清楚面孔,但那個婀娜的身材,輕柔的動作,讓人想起同濟醫院的護士。

她是個女孩,輕輕地來到我身邊。說,「你醒了。」說著,幫我掖了掖被子。我順勢拉住她的袖子,指了指我的嘴。

她說,怎麼啦,我從喉嚨里哼嗯,她不知所云,拿來紙筆,要我寫字。我寫上 「把我嘴裡的東西拿掉。」

她看了看,說「這是呼吸管,現在還不行,我要去問問醫生。」

同濟醫院護士

問醫生?啊!我想起來了,我完全清醒過來。這裡是醫院,是同濟醫院移植病房。

我記得我是被他們推進了手術室,是一個人,一個女人,用一根手指,壓了一下我的鼻子,把我壓進一個黑黑的空間里,我像坐滑梯一樣滑進一個很深很深的隧道......

我是在住院,我得了肝病,我在這裡換肝。我是去做了換肝手術,出來了,在病房裡。

這一切又像做夢,我摸摸肚子,不疼不癢不脹。身上纏著繃帶。我壓,我揉,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尤其是這呼吸。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好暢通的感覺。我確信不是夢,我整個好啦!好神奇啊。這肝一換,什麼都好,這世界一片嶄新。

又想起毛主席的詞: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我又敲打床沿,護士來了。這回不是飄過來的,我真切地看見她,一撩開那扇門帘,就朝我走來。問,「怎麼啦?」

我比劃著,要寫字。

她又拿來紙筆,我抓著她的手,要寫在她的手上。她不幹,她遞給我一張紙,說,「寫在這裡。」

我又寫道:「肚子好餓好餓。我要吃糖。」

她看了,微微一笑,用一根手指在眼前搖搖,俏皮地說,不行。掖了掖被子,走了。我發現,儘管她發現我的要求是不合理的,是她總是或拉拉被子或看看輸液瓶,並不拂袖而去,而這個細節讓我對她充滿敬意,她高挑的個兒,說話的聲音很好聽。

又過了一會,我又敲,她又來了,「又怎麼啦?」這會她不笑,很嚴肅的樣子。我一時無語,不敢亂說話,只寫一個字:「熱。」

是熱,好熱好熱,一開始是很熱,慢慢開始燥熱,熱得渾身都難受。就像坐在鍋爐傍邊,大汗淋漓。

她說等等,用手按了按我的胳膊就去了。

不一會,拿來一個紗布包包,裡面包裹著一坨棒球大小的東西,塞進我的腋下。說,「不要挨著啊。」

原來是一坨冰坨子。冷氣溢出來,好涼快啊。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護工打開窗帘,我看到好深好藍的天空,好美好白的雲。我伸出胳膊,看到的是清瘦,但卻白白的肌膚,我的四肢活動自如。我好舒展的身子,好舒服的心情啊。

同濟醫院窗外的早晨。

記得之前,我還是奄奄一息,朝不夕保。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這一夜之間變了。我急切想看到我妻子,想知道這一切都是如何發生的,想告訴她,我現在的感受,我要跟她說,奇蹟發生了,一點兒癥狀都沒有了。呼吸暢通,肚子很餓,手臂白如當初。

陳知水教授進來了,繞過旁邊的病床,直接走到我的床邊,後面蔣繼貧醫生,杜敦峰醫生,跟著還有小孟。

這些像是發生在昨天,又像是隔了半個世紀,再次見到他們感到格外親切。陳知水告訴我,供體質量很好,很年輕。

我叫了聲蔣醫生。我說我想知道是誰給我供體,我要替他盡孝。蔣繼貧說,這是保密的,他說他只知道這個肝很年輕,是從北京送來的,其他的無從知道。

我深知一點,這個年輕的肝,是一個年輕生命的結束,我的生命應該在這一天結束,而我的生命卻在這一天開始,是一個年輕生命的接力,我是延續了那個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家住何方,不知道家人是誰,不知道有著什麼樣的經歷的年輕人的生命。那麼,從此,我的身上,承載著兩個母親的期望。我的母親知道我活過來了,北京的母親可曾知道,您的兒子在江城同濟醫院重生了。冥冥中您是否感覺到您的兒子還活著,此時就躺在重症監護室,等著康復。

當時,我就產生了一個想法,等我出院了,我要去北京,尋找另一位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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