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過了那麼多年，還是文藝青年

經歷了十幾年，他依然和過去一樣，言語中充滿了形容詞、情緒的表達、修辭、主義論。

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 | 陶力行

我喜歡過許知遠的文字，也曾以為他是一名思想者。

記得讀本科一年級的時候（2004年），報刊亭有兩份報紙特別流行，一份是《經濟觀察報》，另一份是《21世紀經濟報道》，但因為《經濟觀察報》上有許知遠的專欄，所以我每周都會花兩塊錢去買份《經濟觀察報》。也因為沒有許知遠，我買《21世紀經濟報道》的次數少於3次。

閱讀《經濟觀察報》的經歷讓我順帶著知道了另兩名同在上面開專欄的作家，分別是崔衛平和周其仁。

《經濟觀察報》觀察家版面

有意思的是，三人之間似乎約定了分工，許知遠寫中國觀察，崔衛平寫影視評論，周其仁寫醫療改革。三人的文字風格雖然相差甚遠，但形成了某種巧妙的互補關係。

許知遠的文字優雅，充滿著某種憂鬱的氣質；崔衛平落筆犀利，目標精準，讀起來火氣沖沖，有戰鬥力；至於周其仁，文字清晰、簡潔，文章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言之有據。

三個人的文章我都喜歡，可無論誰的文章，我都寫不出來，甚至也模仿不出來，因為我沒有他們的知識體量，也尚未建立起知識的寬度——其實我當時連何為知識都還沒搞明白。

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許知遠，因為他總能從一個人一件事，寫著寫著寫到一代人、一個時代、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段歷史，時而冒出的人名、主義、典故總是讓我覺得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尤其是他的修辭與鋪陳，在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人眼裡，是非常有誘惑性的，而思維的跳躍也是讓我驚嘆。

可是，讀了一年之後，我形成了某種審美疲勞。我開始意識到，許知遠、崔衛平和周其仁其實代表了三種不同類型的寫作者。

周其仁

寫作者有三種類型，文藝青年、知識分子和思想者。

所謂的文藝青年，就是喜歡錶達情感多於喜歡陳述命題的人，這類人寫作時多典故、多引用、多冷僻詞、多形容詞，敘述不清晰、語義含糊，過去的文本在他們手上常常成為懷舊的材料。

知識分子，是牛虻，也是社會的良心，他們往往以獨立身份給社會、給政府挑毛病，他們通過媒體表達自己的觀點，以求影響社會公眾的看法以及公共決策，他們文字的落腳點往往帶著鮮明的價值判斷。

而思想者，則是那種善於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人，他們有立場，但是卻極盡克制自我的情感外溢，他們追逐真理，專註於對世界的理解，在寫作中，多使用名詞和動詞，考察事實判斷的準確性。

那時候在我看來，許知遠是文藝青年，崔衛平是知識分子，而周其仁是思想者。我並不喜歡文藝青年，對知識分子保持警惕，可是向思想者學習。

許知遠

大二開始，我就不再讀《經濟觀察報》了，開始轉向柏拉圖，思考他的命題：未經審視的生活不值得一過。

這一命題由柏拉圖在《申辯篇》中借蘇格拉底之口提出，可以算是每一名寫作者都會銘記於心的名言。

蘇格拉底用這句話去提醒和他對話的那些青年精英們，請去思考：何為好的生活？你怎麼確定你所謂的好生活就是好的生活本身？如果過上你眼裡的好生活需要承擔某種代價，你是否還願意去嘗試過這樣的生活？

我相信，許知遠不僅知道這句名言，也是這一名言的踐行者，否則他就不會在他的公共寫作以及《十三邀》的採訪視頻中，不斷地絮叨諸如意義、虛無、自我、粗鄙、庸俗、精英主義等詞。

他或者相信，他用這些詞所建立起的反思行為能夠保持自己與世界——按他的話說，那是大眾的庸俗世界——的距離。

可是，什麼是對生活的檢驗？什麼又是反思呢？難道就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語詞構建出一個理想世界，然後把理想世界範疇之外的世界定義為庸俗世界，最後讓所有人跟著自己的意志從庸俗世界走向理想世界嗎？

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提醒我們，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是生活在洞穴里的人，誰都不比誰更清楚地知道真相。對於他人來說，我們每一個人給出的信息都只是意見，相應地，對於我們而言，別人給出的意見也多半是意見。

如果意見本身值得懷疑，那意味著，每一個人既不應該輕易地相信他人的意見，同時也要剋制自己，以免自以為是地站在某個制高點上去向他人強制輸出意見。

許知遠不斷地在區分精英式的生活方式和大眾式的生活方式，精英式的生活是經過反思後的結果，而大眾式的生活都是不經過反思的。可是生活不都是具體的嗎？哪個人不是對自己的生活保持著某種努力經營的態度的呢？

蘇格拉底式的檢驗，是讓每一個個體都去主動檢驗自己的生活，而非他人的生活。因為只有去檢驗自己的生活，才能增進自己對於世界的理解，以免讓自己成為一個向他人傳輸意見的洞穴人。

當我觀看許知遠採訪馬東時，我清晰地感覺到，他在不斷地向馬東輸出自己的意見，而同時也在不斷地否定馬東的生活經驗，他似乎希望馬東承認《奇葩說》是一檔子未經過檢驗的節目。

經歷了十幾年，他依然和過去一樣，言語中充滿了形容詞、情緒的表達、修辭、主義論。他把自己定義為知識分子，想通過閱讀、寫作將自己訓練成一名思想者，可遺憾的是，他最後依然是一名文藝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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