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業者：你是馬、馬夫、還是主人

我小時候喜歡蹲在地上看螞蟻。他們不知道有個巨人在關注他們。偶爾撒些饅頭屑下去，他們就碰到一頓美餐。也曾劃燃火柴去燒他們，這對他們來說是一場天降之災。

我後來就相信。有比人類更高級的生靈在關注著我們。我們看不到他們，不能想像他們的世界是如何，他們能輕而易舉改變我們的生活。就像我們對於螞蟻一樣。哪天我被一道閃電劈中，就像一根點燃的火柴捅上一隻螞蟻，可能是天神在為螞蟻復仇。

每次大公司之間開戰，就有各自陣營的媒體站出來向對方開火。衝鋒在前的媒體只是代理人。大公司隱在背後供應炮彈。越大的boss，越隱身。媒體的爆料，看起來有理有據，但實際取決於大公司的進攻策略。

我於是就相信。我們看到的有形的戰爭，都是代理人戰爭。boss是不會穿盔帶甲親自征戰沙場的，完全沒必要。在戰場上風雲際會、流血流汗的都是馬仔。

有篇文章《秦始皇兵馬俑之迷》，說嬴政、項羽、劉邦這些亂世皇霸，只是鬼界仙界的代理人，幫他們爭奪人間的利益。《西遊記》里，地上的鬼怪都跟天上的大仙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連孫悟空和唐僧也是。他們的頭兒是終極大boss。沒他伸手，唐僧師徒不會經歷九九八十一難，而是死了八十一回。

下面這個比喻，據說出自弗洛伊德。

一輛馬車由馬、車夫和主人組成。馬以為，馬車由它決定，它不停奔跑，似乎離了自己車就不能動。事實是，馬車走到哪裡不是由馬而是由車夫決定。聰明馬知道這一點，愚痴馬自以為有自由意志。而決定馬車最終到哪裡的也不是車夫，而是主人。主人說到哪，車夫就駕著馬車到哪。有時車夫也自以為能主宰命運，就像他鞭子下的那匹馬。

馬可以象徵身體，車夫可以象徵大腦，主人就是人性。人性控制大腦，大腦控制身體。

不少創業者說，我要改變世界。說這話時，不知道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可能就是那匹馬。創業者不停跑，揮灑身體里的荷爾蒙，似乎離了自己世界就停滯不前，以為世界是由自己的意志和才華推動。

什麼是馬夫。可以理解為客觀的「勢」，比如互聯網，他們是中樞系統。颱風來了，豬也會飛。颱風就是勢。你得迎合勢。你很難逆著颱風狂奔，很難抗拒互聯網還能做好生意。你有自由意志，但沒絕對自由。就好像馬夫拉繩索，馬就得轉彎，馬夫噓一聲，馬就得歇腳。慢了就挨鞭子。馬也能撂挑子，下場是挨刀子。

什麼是主人。主人是在勢的背後，起決定作用的東西。這是人性。比如貪婪或節制、傲慢或謙遜、嫉恨或慈悲、虛偽或誠懇、狂躁或清靜。沒什麼能勝過人性。任何東西，包括大腦，都是人性的工具，沒什麼力量能推翻他。他藏得深。他是大boss。所有的馬最終都服務於他。任何產品，到最後，都是服務那麼幾樣心裡的感覺。

我最初認識到人性的主宰力量是來自近距離觀察父母的爭吵。1小時以前，他或者她不爽了，於是全身都處於毛躁的狀態，這股情緒在1小 時後，找到了一個道貌岸然的理由，爆發了。爆發時，道理說得頭頭是道。道理是把槍，情緒是扣動扳機的手。可怕的是，每次爆發，他們都自以為是理性的，幾乎 不能也不願意識到是情緒的作用。如果他們當時的情緒處於毛躁的反面，比如清靜和慈悲，那麼，那個他們藉以爆發的理由，就會成為他們之間善意提醒從而更加親 密的道具。

我在旁邊觀察，通通透透，其實就是看到我自己。30多年了，我也以為我那聰明靈巧的大腦一直主宰著我的生活。其實，它只是一匹奔跑不休、自以為是的愚痴馬。

創業者說，要改變世界。但可能他們只是做著人性的馬仔。這個世界的本質，從沒被改變過。

你幫一個人多掙點錢，多有點空閑，so what，她也許就只多買了幾件劣質爆款或假冒化妝品上街顯擺。你幫一個人在遊戲里呼風喚雨，so what，他在現實生活里有了更多的傲慢和虛幻。你幫一個人便捷跟全世界溝通，so what，他現在吃飯時臉皮都不抬一下，絲毫沒意識到對面那個人想說說話。你幫一個人上了更好的學校，so what，誰說高級白領會比老農民更誠懇和善良。

創業者值得驕傲。在身上的虱子和腳下的螞蟻眼裡，馬是那麼英姿勃發，宛若天神，帶領馬車滾滾向前。在馬夫和主人這裡，你只是一頭天生肌肉發達、荷爾蒙溢出的工具。

有個我挺喜歡的80後創業者，他總說，創業，就是預想未來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然後把現在還沒有的那部分補上。

創業者並非真改變了世界，無論有沒有你，世界都在進化。有些創業者可能意識到，他們只是要成為世界發生改變所藉助的那個工具。它的本質是競爭。Peter Thiel說，談競爭的都是失敗者。把其他人擠下去，我要坐這個位子。一匹馬，要足夠肌肉發達、荷爾蒙溢出，才能被馬夫選中，才有踐踏一路上的螞蟻和蝗蟲的任性。

論起自由，路上卑微的螞蟻和蝗蟲，要比皮鞭下的馬更自由。

另一個我挺喜歡的70後創業者。我問他，你是否認為科技和商業的發展，最終會導致人類文明再次滅絕。他說，可能。我再問，即便如此，你也要跳入這個洪流積極創業，既然不能改變，那就參與。他說，是。

創業者，你是不是會給出一樣的回答。

這句話的暗示非常可怕。就算這個世界會滅亡，我也要參與這個過程，成為推動這個世界最終滅亡的一隻手。讓世界毀在我手裡，總比毀在其他人手裡來得更有存在感，更有成就感。荷爾蒙的成就感，好奇心的成就感。

伊甸園裡，上帝警告亞當，不要吃樹上的果子。亞當還是吃了，墮落到人間。創業者的雄才大略，沒能逃出幾千年前的這一段寓言，這是人類的起始。創業者，本來就是亞當子孫里的最自命不凡的那一撥。

金字塔一直都站立在那裡。但這一代的人類還是認為科技和商業能讓自己超越自然。建造金字塔的那些高於我們的上古巧匠或天外來客都不見了。但這一代人類還是認為自己的好奇心和荷爾蒙能支撐自己主宰宇宙。

金字塔什麼也不說。它就一直站在那裡。可能等到人類遭遇滅頂之災時，才能明白金字塔的暗語。金字塔就像道德經、佛經、聖經，他們是一類。他們幾千年一直默默存在著，大部分人類只把他們當成擺設，從未與他們真心相對。至死一刻，才可能猛醒。

真 的創業者，不滿足成為馬，要成為馬夫。順勢，是馬。造勢，是馬夫。造出一個市場，造出一片荒野，平地起風雲。誰是馬夫，我猜想，可能是發明電的那個人，發 明互聯網的那群人，第一個站出來說地球在圍繞太陽轉的那個人，治癒癌症的那個人，把人類送上火星定居的那群人，揮動雙臂就能煽起一場颱風的人。而不是想借 著颱風飛上天的豬。他們是從無到有的開創，而不是競爭，

馬夫也是傀儡。高級傀儡。真的創業者，不滿足成為馬夫，要成為主人。直接塑造人性。首先掌握住你自己的人性，節制而不貪婪、謙遜而不傲慢、慈悲而不嫉恨、清靜而不狂躁、真誠而不虛偽。然後再幫助別人變得跟你一樣。你改變了自己，就能改變世界，真的改變世界。

太陽底下並無新鮮事。

2009年的《阿凡達》跟1989年的《與狼共舞》，時隔整20年，但說的是同一個故事內核。掌握槍炮的現代人，要去佔領原始人種的土地，搶奪他們的資源，以維持自己無休止的欲求和不斷「進步」的野心。他們貪婪，自負。他們用光了自己的資源，然後要把其它人類都變為奴隸，把侵略美化成先進對野蠻的改造。為了炫目的科技和進步，為了贏，淪喪人性。

時隔20年， 作為電影而言，《阿凡達》相比《與狼共舞》有了更炫目的也更科技化的包裝，迎合新一代的觀眾。但故事的內核，人性的內核，未有絲毫改變。新一代人以為享受 了空前的視覺和聽覺，以為他們經歷了進步，但生活的本質從未改變。新一代人所擁有的種種包裝，反倒使他們逐步疏遠了本質。

兩部電影所體現的這個反差，就正是這兩部電影本身所要表達的。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在2500年前說的幾句話，直指現在。我們痴迷於外在的追求，疏遠心性的滋養。心性的滋養，一個人靜坐在原地，就能獲得。外在的追求，不得不依賴更高的KPI、更強的CPU、更快的飛機、更清晰的圖片、更能偽裝的化妝品和美圖軟體來實現。

科 技和商業的問題在於，它們只是工具，不能直接作用於人性。但當人類藉助於科技和商業獲得越多的外在的利益和成就後，這就激發人性里的貪婪、狂躁、傲慢。當 這些東西在內心的掙扎里戰勝了節制、清靜、謙遜，人類就會自以為無所不能，就會打算去接管他們能觸摸到的每一片空間。然後，他們就成了《阿凡達》和《與狼 共舞》里的企業家和僱傭軍。

我們之中有多少人在看這兩部電影深受感動時，沒有意識到那些猙獰的面孔其實就是自己。

莫言說。人類的好日子已經不多了。交通的過於便捷使人們失去了旅遊的快樂，通訊的過於快捷使人們失去了通信的幸福，食物的過剩使人們失去了吃的滋味，性的易得使人們失去愛的能力。這一切背後，人類面臨的最大危險是，日益先進的科技與日益膨脹的人類貪慾的結合。

每天，我都在朋友圈裡看到各個創業者爆出各種數字和突破。他們打滿了雞血，雙眼通紅，面對一片可以建功立業、橫衝直撞的大荒原。就好像是《阿凡達》裡面對潘多拉星球的巨大礦藏、《與狼共舞》裡面對印第安人廣袤土地而慾望大發的軍人。當然，他們或許真以為正在改變世界。

我們有必要暫停一下，關照下內心。問一問，我們自己，我們的同事，我們的用戶，是在如何變化。

更加貪婪還是節制了？

更加傲慢還是謙遜了？

更加嫉恨還是慈悲了？

更加虛偽還是誠懇了？

更加狂躁還是清靜了？

若答案是後者，那表示我們還有餘力讓科技和商業促成人性的真善美。若答案是前者，那我們心裡是否會飄過一點惻隱之心。最終，相信就是這一點惻隱之心，令我們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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