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潮汕籍拉拉，媽媽問了我三次「是不是彎的」

專題插圖_Ccemilie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喜歡女生，準確來說我是雙性戀。讀大學時進了個社團，誤打誤撞地成了女權主義者。

口述CC 記錄孫嫣然

你叫我CC就可以了，我不願意公開姓名。

我今年22歲，在家鄉潮汕一所大學讀的書，現在在珠三角一個女工權益公司當美工，實習工資不高，我還要問我爸拿錢，但我希望能留下來，因為這個公司對性少數派很友善，在別的公司，我可能待不下去。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女生，準確來說我是雙性戀。本著「同性戀交友」的目的，讀大學時進了個社團，誤打誤撞地成了女權主義者。

暗戀一個女孩子

初中的時候，好朋友帶我入了耽美的坑。我一開始也像其他腐女一樣，接受搞基但不接受百合，覺得男男才是真愛，女女就不入流。直到我跟那個朋友越走越近，我突然發現自己喜歡上了她。

一次打鬧的時候，她突然坐到了我腿上，我感覺自己一下子心跳得特別快。我當時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回去百度了一下才知道，哦，我這是喜歡她呀。

我輕易地就接受了「自己彎了」這件事，然後就開始了那段苦苦暗戀的時光。

初中能做的也不多，竭盡全力對她好，也就是不停買些小零食小禮物送給她，她也很開心地收下來。為了試探她的態度，我騙她說，自己跟一個女生在一起了。她聽了以後很興奮。當時流行玩博客，我就開始在上面給虛構的「女朋友」寫情書，然後把鏈接給她看，她看得很開心，不知道那些話其實都是寫給她的。

後來她有了男朋友，我們三個人都是好朋友，我自然而然地目睹了很多他們秀恩愛的場景。那年過年，剛好遇上情人節，我決定向她表白。我在QQ上告訴她，其實我喜歡的女生就在班上，讓她猜猜看是誰。她猜完了整個班的人，就是不肯猜她自己。

我說，是你啊。

她說，那我們在你面前秀恩愛，你是不是很難過？

我當時有點懵逼，我以為她會直接拒絕，或者罵我，我沒想到她第一反應是考慮我的感受。

表白過後，我約她出來玩，她卻放我鴿子，後來在社交網路上發現她跟別人出去了。這件事讓我挺難受的。開學後，我發現她的態度跟以前沒多大區別，我很奇怪，還專門跟她確認了一下：「你知道我喜歡你吧？」

她害羞地笑了一下，說「知道啊。」

她就像以前一樣，非常自然地接受著我對她的好，卻什麼也不說。

上大學以後，我發現我們碰巧都喜歡張藝興，於是又恢復了聯繫。

不小心成了「女權拉拉」

微博上有個賬號，叫「潮汕拉拉之窗」，我中學就認識這個負責人，是她跟我說，你進了大學以後可以加入某個女權社團，因為「十個女權九個彎」（比較誇張）。

可以說，我基本上是奔著同性戀交友目的去的。

入學前去刷這所學校的百度貼吧，在裡面找到了一個拉拉群的帖子，我進去以後發現，群主也確實是這個社團的核心成員。她也是我後來三年多的女朋友。

真正接觸女權是後來的事了。一個師姐在群里問誰會做海報，我就應聲了。去了師姐宿舍，我才知道這個海報是話劇《陰道獨白》的海報。我頓時感覺非常尷尬，畢竟還沒經受過性別議題的洗禮，當時還是個純情小姑娘啊。

這個讓我做海報的師姐也是社團的第一屆元老，她們成立了這個社團，還首次引入了《陰道獨白》。

我在社團一開始都是做美工，維護微信號，做一些不用出面宣講的東西。後來嘗試做了個拉拉沙龍工作坊，一個人策劃沙龍流程，當主講人，然後發現：做主講人也太好玩了吧！從此就很積極。

去年女生節，新媒體女性牽頭做了一個「反三七過三八」的活動。當時很多學校拉出來的橫幅都很低俗，赤裸裸地在物化和侮辱女性。我們想著自己搞一個厲害點的橫幅，喊出的口號是：比起免費早餐，我更想自由平等和被尊重的權利。

我們給橫幅拍了照，隨手在路邊編輯了一條微博，結果轉發有4000多人次，知乎上都有人用我們這張圖。女生節總是會搞一面「願望牆」，放在學校人流量大的地方，讓女生留下願望，請男生來實現。上一年我們就發了一條推送，徵集一些有意義的願望，不只是一塊蛋糕一朵花。我們的標語就是從中徵集來的願望中整合出來的，確實很有力量。

第一屆《陰道獨白》我幾乎沒有參演，只幹了些跑腿的事情。當時心裡沒有完全認同女權主義，還沒有脫敏，不太好意思讓別人知道我在參與這樣一個劇組。跟社團的小夥伴待久了，他們閑聊時經常討論女權，網上也經常轉發一些文章，我就這麼潛移默化被「洗腦成功」了。

《陰道獨白》演到第三屆，我成了導演，並在《月經》一幕中演了一個T（女同性戀者中偏男性化角色）。我像每個演員一樣，經歷過剛剛拿到劇本以後很尷尬，卻在無數次排練之後，能夠無比自然地說出那些從前羞於說出的字句。

《陰道獨白》的第一幕就是《陰道說》，鼓勵大家勇敢地把這詞說出來，不帶任何有色眼鏡。這一幕的最後，全場用多種方言一起喊「陰道」，現場還是很震撼的。

最終演出的效果比任何一次排練都要好，無論是擲地有聲的呼告，還是動情的表演，都讓人感到戲劇的影響力真的很驚人。我們自己也在不斷重複的排練中，將性別平等的觀點潛移默化地吸收了進去。

向父母宣傳女權

很多潮汕人可能無法接受女權主義，而從內心認同到大方承認自己是個女權主義者，需要一個過程。一個女權主義者在承認這個身份時候面對的壓力，就像「出櫃」一樣。

參加《陰道獨白》第一年的時候，我只跟我媽說我在做一個戲劇，沒敢說名字。結果社團發的宣傳微博讓我一個表姐看到了，告訴了我媽。我媽就問我了，你參與的這個戲劇是不是叫《陰道獨白》？她居然直接把這四個字給說出來了。

我說是啊，順便給她科普了一下性騷擾、性侵害這些事。她的觀點很簡單：你改變不了社會，只能去順從它。我肯定不服氣，就跟她爭執，說到最後兩個人都哭了起來。我就是一激動就控制不住眼淚。

在這以後，我也一直在給她講女權，之前有次跟她晚上夜談，聊到了棉條，我就跟她順便科普了一下處女膜和陰道結構。她笑著說，「我都一把年紀還要女兒去教這個！」

後來慢慢地，她也表示理解我在做的事情。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自己去了解女權這件事，我估計她也還是不認同，但是不再反對我做這些了。

她唯一的擔憂就是，我不符合傳統女孩的樣子，會讓我無法過上相夫教子的人生。家裡人經常要我留長發、穿裙子，高三的時候，我為了他們嘗試留過長發，大一接觸到女權後覺得，那些性別標籤都沒什麼意義，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才是最重要的。於是我就去把頭髮剪短了，再也沒有留長過。

至於我爸，我高中在學校住宿之後就很少有機會跟他好好聊天了，他現在還以為我在做的工作是媒體記者。我有時候也會跟他提一句，我在做性別平等有關的事情。說完以後我就回學校了。他發來長長的一段微信，說自己生了女兒之後，就一直很擔心我走出社會以後受到傷害，所以他很支持我在做的事情。末了加了一句：注意安全！

我大姨媽以前是報社主編，她跟我明確說過，不要去碰女權，因為太危險。她可能是知道一些事情吧。

潮汕女性地位低是事實。有的人喜歡用「我們家都聽我媽的」來為此洗地，他們認為對老婆好就是女性地位高，說明他們根本不理解什麼是真正的性別平等。女性被呵護被寵愛並不等同於被尊重。

我家鄉人對重男輕女完全不加掩飾。最近有好幾個沒大我多少的表姐都結婚生孩子了，親戚的議論就是結婚了就趕緊生孩子，生了就在家裡帶。有的表姐剛生了女孩，長輩就會善意地規勸，現在能生二胎了，抓緊再生一個男孩吧。

還有一個表姐嫁到了別的地方，她對象是農村的（有點刻板印象了），她生了男孩，親戚就說她運氣好，不然對方肯定對她不好。現在那邊人就對錶姐超好，不用她做家務，都是別的生了女孩的女人去做。

我經常在朋友圈轉發各種女權主義文章，給我點贊的都是女權主義者或者稍微有點女權常識的人。並沒有反對的聲音。我懷疑不女權的人都已經把我屏蔽了。

媽媽問了我三次：你是不是彎的？

我媽媽時不時會假裝不經意地問起：有沒有男生喜歡你？有沒有暗戀的男孩子？或是說，等你工作了趕緊找個男朋友，最好在大學裡找，工作了就不好找了。最近實習，她又問我辦公室里有幾個男同事。

我以前都說「沒有啊」，我現在就說我喜歡的是張藝興。

她總是假裝不經意地說「等你以後結婚生孩子了……」，我就順其自然地假裝聽不到。

我盡量不接話，要不然就轉移話題，因為不想跟她吵架。以後估計還是得「出櫃」，但現在還沒什麼計劃。

其實我媽已經問了我三回了，是很認真嚴肅的那種，問我：你不會是彎的吧？

第一次是在初中的時候，我在晉江寫耽美小說，我媽知道我會寫東西很興奮，問我要了賬號，一看發現我在寫同性戀。她就緊張地問我：你該不會跟他們一樣吧？我當時就愣住了。

我心想，他們喜歡的是男的，我不是啊。

還有一次是一起逛商場，我說「那個櫃檯小姐姐好好看」，她又警覺地說「你該不會是彎的吧」，我趕緊解釋，就說一句好看怎麼了。

高中了，她又問我怎麼還沒有男朋友，你不是彎的吧。我高中還真就交了一個男朋友。大學的時候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她就放心了，不再問我是不是彎的，而是跟我說要找個什麼樣的。

其實，那是高中的時候，我跟隔壁班女生在一起，當時快分手了。宿舍夜聊的時候，大家都是思春期，有一次就輪流逼問每個人欣賞班裡哪個男生，至少要有一個作為「精神對象」，不說不行。輪到我的時候，我就選了一個看起來還可以的男生。跟他僅僅算是認識，比其他人熟一點點。結果有一個奇葩舍友是那個男生的後桌，就跟他說我喜歡他。那個男生也很奇葩，可能純粹是想談戀愛吧，他認為男生要主動一點先表白，所以就跟我表白了。

我跟前女友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提一些很奇怪的要求，比如在人來人往的樓梯口要求我親她，或者在宿舍門口的椅子上玩借位接吻。我當時還很「深櫃」，挺怕別人發現的。正好這個男生追我，我就答應了，想用他對沖一下，洗清嫌疑。

反正兩個人都不是真的喜歡，這樣想就平衡了。在一起沒多久就分手了，他分手的理由是：覺得我太強勢。

我還沒有向父母「出櫃」，但是如果被逼婚了逼得急了，我就「出櫃」，死也要死得壯烈一點啊！

看了太多形婚的案例，雙方無論是彎是直，是契約還是瞞騙，都很難獲得想要的美滿結果。我不打算走形婚這條路。

但我對「出櫃」的後果，想想都覺得很可怕。父母這輩人哪裡接觸過同性戀，我無法想像給他們帶去的衝擊有多大。我爸大概會打斷我的腿，我媽可能會哭死吧。

在潮汕地區，長輩對結婚有著謎一般的執念，就算是對異性戀也有種種苛刻的要求，要讓親戚都能理解同性戀這種伴侶關係，難度太大了，我不抱任何希望。

但是父母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一方面需要他們的理解和支持，這樣才能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我不想對他門瞞騙一輩子。無論有多難，我最終還要必須跨出這一步。做到經濟獨立，是我「出櫃」的先決條件。無論「出櫃」的結果如何，我都能起碼保證自己的生活不受到影響，最終的決策權要拿在自己手上。最壞的情況下，我如果被掃地出門了，那我也不至於餓死。

作為性少數一員，現階段的環境不能給我帶來保障和安全感，但是錢可以。我想要穩定的、不受打擾的生活，想要獨立地做我想做的事情，那我就需要做到經濟獨立。反過來，如果父母看到我過得很好，也會減少對我的擔心，興許就不再阻止我選擇了同性戀這條路，畢竟大部分父母都是希望子女能過得好。

他們大概知道我是拉拉吧

我們學校有不少與性別議題相關的課程，然而並不是每一個老師都能有足夠前衛和正確的三觀。比如我在上一門課的時候，老師說起了同性戀的話題，表示自己「不支持不反對」，但用詞和語氣透露出她急於劃清界限，我覺得她的態度很奇怪，讓我很不舒服。

我們學校有一個公共的課程討論平台，我沒有當堂跟她發生爭執，但是課後在平台上留了一些言，老師看到後，默默給我點了幾個贊。

還有一節課，另外一個老師在討論平台上請大家投票選出自己的性別認同和性取向，班上只有一位性別女的同學選擇了愛好女——沒錯，那就是我。

在課堂討論的時候，班裡一個gay很八卦地盯著我說，「哎呀老師，那個喜歡女生的女生是誰啊？」很多同學都看向了我，老師也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可能是感受到我對那個gay的強烈反感，以及不願意討論這個話題的氣場，老師默默地忽略了這個話題。

我知道這個老師是很「同志友善」的，我們後來關係也很好，我還去旁聽過她幾次課。

同樣是那門課，我在一次課堂展示的時候講了同性戀這個話題。課後，有幾個女生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很有禮貌地問我：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你可以選擇不回答。

我說：好的。

反正，那個班的同學基本上都知道我是拉拉。

前幾年有個新聞學院的師姐拍關於Bra的紀錄片，我前女友就以一個「不愛穿Bra的女生」的身份被採訪了，而我作為陪伴，雖未明說，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我們是情侶，尤其是我們的採訪還被剪在了一個T的後面。

據師妹說，現在這條片子還在新聞學院的課堂上被不斷播放。

之前有朋友跟我說，我們學院的同學會私下討論說：「CC好像是彎的哎！」「CC是不是有個女朋友啊？」我覺得背後議論人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很煩人，倒是不太擔心自己被「出櫃」。

我估計很多同學都能猜到我的性取向。換了是我大一的時候，我應該會很介意，但現在比較無所謂了，人家怎麼想也不關我事，管不了那麼多。

我覺得我們學校之前是挺「同志友善」的，後來在舉辦活動中遇到的一些情況，讓我明白校方的態度必然是「恐同」的。但在同學中倒也沒聽過什麼針對性少數的霸凌，只是偶爾在課堂上會聽到一些不友善的言論。

口述：CC，一位要求匿名的新潮潮汕女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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