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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我家就在岸上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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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會員。著有《管的著嗎你》《往事如煙》《紅月亮》等多部長篇小說。主筆、主創多部影視劇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諜戰劇)、《危機迷霧》(38集諜戰劇)已在央視、北京大台播出,《婚姻變奏曲》(30集情感劇)、《阿佤兄弟》(電影)已拍攝完成。

小說:我家就在岸上住(3)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夏天的時候,薔薔來了。薔薔比我們大,大不了多少。究竟大多少,我到現在也不清楚。薔薔是怎麼搬來的,為什麼,我是後來才從英子嘴裡知道的。

薔薔是我印象中的第一個女人,不是女孩兒,是「女人」。薔薔的胸前鼓著兩個小饅頭,跳皮筋的時候也跟著跳動。薔薔的屁股圓圓的,讓我第一次認識到——「屁股」是有形狀的。

薔薔是英子唯一的玩伴,就住英子家隔壁。薔薔自己說,英子家隔壁是她舅舅舅媽家,那個淘氣得令人髮指的,經常找我借冰車,總能使絆成功地把我連人帶冰車絆倒的男孩子,是她表弟。遷離河邊後,那小子成了半拉城區都有名的打架大王,據說所向無敵,一半時間都在派出所的班房裡度過。我聽說關於他的最後的消息,是十多年前,說他倒賣彩電發了大財,移民去了東歐一個原來屬於蘇聯的小國家。

薔薔的到來及跟英子的友誼,連帶成就了英子她弟跟薔薔表弟的玩伴關係。英子她弟成了薔薔表弟他們一夥的。薔薔在她表弟面前很有權威,說一不二。即便是那小子成了能叫一百多人打群架的「人物」,薔薔的話,對他而言,仍是「聖旨」。據說,如果怕得罪了那小子遭毒手,去求薔薔,只要薔薔點了頭,就定然沒事。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沒得罪過他。他長大後,見了我,點頭,叫「哥」。

跳皮筋的時候,薔薔的表弟還是個孩子,比我小好幾歲,剛剛上學。他也拉著英子她弟跟我們跳過幾回皮筋。他氣力很足,不像他的年齡,但皮筋跳得並不好。英子她弟始終不跳,蹲在一邊看、等。我覺得,似乎,薔薔對英子她弟也有一股子「震懾力」——只要薔薔在,英子她弟就不會亂跑,就一直蹲在那兒看跳皮筋。

薔薔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穿絲襪、戴耳環、塗口紅的女人。

那時候,我們已經遷離了河邊,上下學經常能遇上。薔薔老早就不上學了,不知道去做了什麼,反正是工作。不好,也不至於壞。那時候,「壞」的工作還沒有,想「壞」,也不是太容易的事。薔薔的工作,不可能是鼓勵或必須穿絲襪戴耳環塗口紅的那些,但應該是允許或不在意穿絲襪戴耳環塗口紅的。

薔薔的皮筋跳得很好,讓我覺得找到了「師傅」。如果沒有胸前的小饅頭搗亂,她應該可以跳得更好。

薔薔的表弟「收服」了英子她弟之後,很快就「回歸」了胡同里男孩子的群體。也是他們,把胡同里的男孩子們,從城牆的那邊拉到了這邊,跑到了小街上,開闢了新的樂園。

對胡同里的男孩子們來講,這個「開闢」的偉大程度,不亞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很快,河對岸的孩子們也涌到小街上,就像歐陸各國紛紛來到新大陸探險。河對岸的小馬路,和我們那一米多一點勉強可以過個平板三輪兒的胡同,加在一起,都不如小街寬。而且,小街上沒有汽車,也沒有平板三輪兒,只有間或經過的自行車。

盛夏時節,胡同空了,河對岸的小馬路也空了,小街上熱鬧起來。孩子們,從城牆的內側,奔跑到城牆的外側。那些城牆內側的塗鴉,也轉移到了城牆外側。一個夏天,只一個夏天,孩子們都轉移到了「新大陸」!

為什麼,明明放著小街這樣的樂園,卻一直都沒「發現」,在胡同里,在小馬路上蹩了那麼久,才想起來小街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孩子們中第一個想到這個疑問的;但基本可以肯定,我是「新大陸」的享有者中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並且終於得出像樣「答案」的人之一,或許,是唯一得出「答案」的人。

我的「答案」是:新大陸,「小街」,「小街」所在的那條神聖尊貴的街道,在我們更小時,及更以前,太神聖,太政治,太不容褻瀆,以至於大人們普遍地、莫須有地認為,那不是孩子能去玩的地方。於是多多少少、斷斷續續地,給孩子們形成了符合他們這種認為的印象。

可當我們長到那個夏天,時代的變遷,已經足夠使大人們徹底忘記、忽略原本的禁忌,我們自己也變得大膽了,也漸漸忘記了原本的印象。而且,我們所有人,都在長大,都需要更廣闊的遊戲空間。簡言之,就是本能的「自我開拓」「會師」了禁忌的解除。

從這個角度看,似乎可以說,我們,是跟著時代共同成長的一代。我們這一代,比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的上一代,幸運得多。

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的大師,自我終結在了大洋彼岸;我像朝聖者般,找回了城牆。

小說:我家就在岸上住(3)

城牆附近方圓幾公里,都是我熟悉的地方。車子可以停在哪裡不被抄罰,還能夠不交停車費,十分清楚。這座城市已經變成汽車的海洋。我也有一部小車子,開著四處跑,開著上下班。偶爾乘地鐵,是因為車子去修理。乘地鐵,在下班的時段,比開車快很多,當然也便宜很多。要不是因為那個灰灰的女人,我很可能就改乘地鐵上下班了。

車子停在離城牆還有一公里曲曲彎彎胡同路程的地方。我順著熟悉的路走去,看見了城牆。

城牆早刷得新燦燦了,早年那些塗鴉根本也看不見了。城牆內側的低矮平房、小馬路、河,都不見了,代之以鳥語花香的街心公園。長長的,延著城牆擺開,吸引了無數遊客。

公園裡,有塊石碑,清楚地記載著這裡曾經是一條人工河,以及河的歷史、變遷。石碑上的文字,讓我這個曾經住在河邊的人,第一次真正知道了,那條已經被掩蓋在地下的河的來歷。公園裡,散落著很漂亮很乾凈的長椅,還有表現這個城市風土人情的雕塑。有小孩子玩空竹滾鐵環的。滾鐵環,我是在河邊的胡同里和河對岸小馬路上見過的。抖空竹沒見過,更沒玩過。如果是我設計那些雕塑,一定會加上玩冰車的。

城牆刷得太靚麗了,公園修得太漂亮了,找不到半點兒過去的影子。對這個城市而言,對這片地方而言,這樣的靚麗漂亮,是大大的幸運,大大的美好。可對我的記憶而言,卻是美麗的、深刻的、無可挽回的——埋葬。

河沒有了,岸自然也就沒有了。

好在,城牆外側,也就是尊貴的街道那側,變化並不大——沒人敢動她一根毫毛。除非有人准許。能准許動她的人,也能命令發射原子彈。顯然,那樣的人沒幾個,都忙得一塌糊塗,輕易騰不出工夫琢磨怎麼整弄街道。而且,街道還是那麼好,那麼規整,也實在想不出,還能怎麼整弄。

「小街」還在,只是沒了玩耍的孩子。現在的大人,都不敢讓孩子自己在戶外玩耍,哪怕是在這樣尊貴的街上。現在的孩子,也似乎都沒了玩耍的時間,忙得跟能命令發射原子彈的人彷彿。

小街上,匆匆的過客穿梭般往來,都很忙很急的樣子。現在的人們,都忙得沒時間回憶。我是偷跑出來的——如果不下決心放棄些什麼,便沒機會找回本來該有的東西。比如:回憶。

小說:我家就在岸上住(3)

拾起回憶

我忘了取車,因為忘了自己開了車。

我踩著拾起回憶的腳步,不假思索地信步,不知怎麼,就鑽進了地鐵站。正趕上下班高峰。

才過去了沒幾天,地鐵里就擠得不像話了。記憶中,我還是挺能擠車的,四十多歲的年紀,應該還不影響擠車時的出力,而且更該增加了許多經驗。只是因為多了一付眼鏡、一部手機和一個電腦包,難道就擠不動了么?還是今天的人們,比二十多年前,都更會擠車?以至於我根本不是對手?

別說座位,就是站著,都無法從容。這樣的情形下,恐怕任誰也無法回憶出什麼。污濁的空氣里,還殘存在腦子裡的,就只剩下那一個念頭——什麼時候才能到站……

可是,到哪站?到哪兒才算一站?到了,能擠出去嗎?這部擁擠不堪的車,勉強擠上來了,能在希望或必須離開的時候,順利離開么?四十多歲,還算身強力壯的我,尚且如此;灰灰的像英子的女人,又會怎樣……

猛然,我意識到,或者說想起來,自己開了車!於是深恨、深笑,自己的糊塗。我開了車的,為什麼要挨這份擠?雖然,完全可以想像,地鐵擠成這樣子的時候,路上的車流是何等的擁堵。可再擁堵,也是車子跟車子之間的矛盾,不是人和人的直接擠壓。再擁堵,只要關上車窗,也是呼吸自己排出的廢氣,而不是這麼多人的!

我開始往外擠——要出去!要下車!要回到車跟車的遊戲中去,脫離……脫離什麼?下了車,還得原路乘地鐵回去。返回的路途,會跟現在有什麼不同么?返回的站數,是不是比前面剩下的站數還要多?能回去么?回得去么?為什麼不能暫時忘記肯定不會出什麼問題的車,而把現在的旅途繼續下去呢?為什麼一定要回去?

我鬆了勁兒,被緊緊壓迫在一個比試圖下車前更難受的位置和姿態。那一刻,不知為什麼,內心深處,升起一股決絕的、聽天由命的疏懶。疏懶得緩緩閉上了眼睛。疏懶得再不想把眼睜開……

回憶,就在混濁的、昏昏欲睡的疏懶中,悄然來了!

搬離河邊後,有好一陣,天天都要擠車。來回的路,顯得很漫長。春秋尚可,冬夏卻難熬。夏天,要忍受各種難聞的氣味;冬天,在車上擠得冒汗,一旦下車,就格外冷。那時候的冬天,比後來要冷。因為冷,車來了,不管是否著急,都拚命往上擠。因為冷,下車的時候,多少還有些捨不得。那麼多人擠在一起,真挺暖和的!

那時候,初中快畢業了。因為初中不在一個學校,上下學路上,很少見到英子,還有以前那些亦恩亦仇的玩伴。我上的是重點學校。重點學校,應該是什麼樣子,其實並不清楚。所以也無法評說,我上的那所重點學校,是否名符其實。英子上的是非重點中比較好的一所。她媽說,本沒抱那樣的指望,全要感謝我,才讓英子沒被「大撥兒轟」。而那條河邊胡同里的其他孩子,前後幾屆,基本上,都難逃「大撥兒轟」的命運。

「大撥兒轟」的學校,教學質量很差。從校長到老師,都把沒有學生進派出所,沒有學生被送「工讀」,沒有學生被判刑,做為工作的理想。人們大抵都知道,叫做「理想」的那種東西,必定是很難實現,充其量只可能偶爾、碰巧實現的。所以,沒被「大撥兒轟」,在家長的認識里,的確是實實在在的幸運!

按英子一貫的成績,不被「大撥兒轟」的希望微乎其微。她爸親自出面,帶著她到我家,說我學習好,求著我爸媽同意,讓我給英子補課。我爸客氣了幾句,大概意思是說,我沒那麼優秀,沒能力給別人補課。我特想說我有那個能力——別人或許不行,給英子補補課,綽綽有餘。可沒敢說。不是因為怕打亂我爸的意思,而是怕傷害英子的自尊心。那時候,我已經懂得了,什麼叫做「自尊心」,並且主觀地認定,英子,也一定懂。

記得我爸客氣了過後,英子她爸就有點兒不高興。那種失望而又不無意料的不高興。跟後來看見的老球迷們再一次終於認定中國男足「又」出不了線時的樣子很像。英子她爸就掛著那種不高興的模樣,沒了話,也不走,交替看我爸、我媽和我。那天,他在我家,總共也沒說幾句話。不過,那些話,已經比我之前聽見他說的所有話的總和都要多了。

就在我實在憋不住想跟英子她爸說點兒什麼的時候,我爸我媽同時打破了沉默,同時喊他「錢師傅」。而後,他倆對視了一眼,我爸讓出了話頭。

這個情景,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那對我、對我家、對英子和她家,都是個「劃時代」的瞬間——

我親愛的爸爸媽媽,因為那個瞬間,爭吵了至少二十年。

小說:我家就在岸上住(3)

我爸怨我媽搶他話頭,大大咧咧答應了錢師傅,讓我輔導英子的功課。按他老人家的說法,因為那個答應,我這個不知輕重的孩子,把大塊兒時間都給了英子,放在了我自己早已駕輕就熟的那些功課上,而少了時間去攻克自己的「弱點」,以至於一分之差,落到了「重點學校」的「尾巴」里,繼而在那個並不深的池子里,長期自以為是、不思進取,乃至到高考時積重難返,沒能考上一流大學,影響了整個一生,鬧得跟他一樣站講台、吃粉筆沫……

聽我爸說這些的時候,我第一次知道,他原來,並不像我之前一直以為的那樣,喜歡他那站講台、吃粉筆沫的工作!

我很想告訴我爸,我雖也被人稱作「老師」,但乾的跟他不一樣。我不站講台!我上課的課堂里,通常沒有講台。就是有,我也不站在講台旁邊,而是不停地遊走,或者隨便拉把椅子坐下。我甚至還可以在課堂上抽煙、罵人、講黃段子。我「教學」,也不用黑板和粉筆,要用也是白板和白板筆,根本不用吃粉筆沫!最主要的區別——我不必為學員學得怎麼樣負責!一點兒不用!因為他們都是成人。我所要做的,只是引著他們,向為他們組織課程的人,當然也是請我去講的人,所希望他們去傾向的方向,略微想想,略微有些改變他們自己的願望和辦法,並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來,讓為他們組織課程的人,當然也是請我去講的人,感到這些想法和改變,而已!只要做到了,請我去講的人,就會滿意,就會付錢給我。我每年有一半的時間,大約一百個工作日,會去講這樣的課。又有一半,大約五十個工作日,可以收到錢。均攤到每天,收到的錢,都夠我爸站兩個月講台,吃兩個月粉筆沫的……因為差異如此巨大,所以,換了誰,恐怕也不會去跟老爺子多解釋。那樣,不會消解他的怨氣和遺憾,倒可能激出新的、更多的不解和委屈!所以……

每每我爸抱怨的時候,我媽就很煩,反問他幹嗎讓出話頭,幹嗎不打斷,她答應了,他為什麼不敢當面或稍後反悔。於是,他倆就吵起來。並且逐步升級,導致了在教育孩子問題上的嚴重分歧。這種分歧影響到了我弟弟的成長,讓他從開始的無所適從,到後來的我行我素,再到再後來的破罐子破摔,最後,什麼大學也沒考上,到了現在,還沒有一個能連續干超過一年的工作,也沒有一分錢的存款,更別說房子、車子、娘子、孩子……那個最初的,我媽搶了話頭的瞬間,似乎成了他一切宿命的根源!

我爸後來非要調到我考中的那所學校,終究沒成,倒把領導都得罪了,最後給「發配」到英子後來在我輔導下考中的那所非重點學校,並因為新去,錯過了評高級職稱的機會;又因為沒教好英子所在的那個班,第二次錯過了評高級職稱的機會;以至於「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要退休了,才得到本該二十年前就拿到的高級職稱。拿到的時候,我都能覺出來,他像是受了「嗟來之食」一般,屈辱、無奈。於是,就有了我也跟他似的站講台,吃粉筆沫的怨氣。在他看來,我還不如他。他好歹還挨到了退休,還拿到了高級職稱;而我,則根本什麼職稱都沒有,更別說「高級」了。在他眼裡,沒有職稱,並且肯定挨不到退休年齡就得失業,當然更沒有退休金可拿的我,前途黯淡得無以復加。他嚴正警告我:拖著一個我弟弟,他已經夠受的了。讓我決不要想也回來吃他。我盡量溫和地,拿著練出來的「職業化」微笑告訴他:拖著我弟弟,他都多餘。三十多歲的大男人,一定有辦法養活自己的……這樣說了過後,話題就轉到我弟弟身上,直到他回來,或者睡醒出房間……

那個瞬間,對英子家的影響,恐怕並不亞於我家。

因為我媽答應了讓我輔導英子,她爸她媽就很放心。後來,英子考上了一所還說的過去的非重點學校,她爸她媽還很滿意,甚至還雙雙登門致謝。她媽還說,將來還請我給她弟輔導。我爸我媽笑笑,繞開話題。當晚,深夜,英子家左近的鄰居,聚集在英子家門口,創造了嚴重的嘈雜。圍在圈外,只看著沒吱聲的薔薔,多年之後告訴我:那是因為,英子她爸,把她媽狠狠打了一頓,打到要送醫院。鄰居們拚命勸開。但擋得最實在的,是英子他弟。英子他弟因而被他爸打破了腦袋。

當時,我和我的父母,並不知道那些事。我爸後來調到了英子那所學校,還當了英子所在班的班主任。也許是因為錯過了評高級,想奮起直追吧,據說,他對學生要求格外嚴格。可到底,還是出了事情。而且是大事。還就出在英子身上。

還是薔薔,讓我知道了整件事——英子上中學後,迅猛發育,出落得很「招人」。每天都被社會上的人劫。所謂「社會上的人」,多指因各種劣跡而失學的大孩子、半大孩子。因為就差一步送工讀或判刑,要麼是已被工讀開除或刑滿,又四處找不到工作,就遊盪在街上。其中一個傢伙,是薔薔那稱霸四方的表弟的「師父」,有弄錢的門路,但當然,不會是什麼正經門路。成天叼著大雪茄,揣著錢,四處遊盪。他看上了英子,每天讓不同的人去劫,他再出面「營救」。英子不敢告訴學校,更不敢告訴家裡。時間稍長,不明真相的她,就喜歡上了那傢伙,就跟他去了他家。先是整夜不回家。她爸媽三班倒,很久之後才察覺。後來,她懷孕了,還不到十五歲!學校就也知道了。英子她媽,跑到學校,都給教導主任跪下了,才被允許留級一年,背個「留校察看」處分,勉強混到初中畢業。我爸因為這事,也一落千丈。自然,我們一家,包括我,跟英子一家,包括她,也就盡量相互避開,誰也不準備再見到對方了。即便住在一個樓門裡,只是501和402的距離,也碰面當不認識。

擁擠的公共汽車上,薔薔和英子晚我一站上車。還在車門邊掙扎的我,極其自然地沖她們伸出手。英子避開我目光,不呼應。薔薔卻喊著「抓住了」,緊緊拽著我伸出的手,又死命摟著英子,把胸前已經成了大饅頭的肉團擠得一塌糊塗。好不容易擠上來的時候,薔薔鮮艷欲滴的紅嘴唇,差點兒蹭到我臉上。她大喘著,說「謝謝」。熱乎乎甜絲絲的氣,吹得我暈頭轉向。

那時候,我上高二。那天以後,我就改成騎車上下學了。

薔薔在我騎車上下學的路上(不是必經之路),臨街開了間髮廊,成天很大聲放著《荷東》。她自己說,髮廊不是她的,是「老闆」和一個廣東來的髮型師合夥開的。「老闆」,就是叼著雪茄勾引英子的那位。那時候,那傢伙,按薔薔說的,已經「定居」去了深圳。最頻繁的「回鄉」,也是三兩個月一次。

我是在路上,讓薔薔喊住的。她的髮型非常古怪,嚇了我一跳。她拉我進髮廊,親手把我的小平頭,打理成時興的「板寸」。

她做的很細緻,很耐心。看的出來,手法並不嫻熟。從始至終,她都用剪子,不用推子,細到一根一根地修剪。

她問我,知不知道,英子現在在做什麼。我不答話。她告訴我,她表弟鬧出了大事,恐怕要判刑。我說不至於,還不夠歲數。她慘然地笑笑。很故意地拿她的大胸脯,在我肩頭摩挲了一下。是的,一定是故意的,我能從鏡子里看到她的動作。那個摩挲,肯定不必要,也肯定不是不小心。

她問我,能考上大學么?我想了想,說能。她笑、嘆,然後,又拿大胸脯緊緊擠著我,俯在我耳邊說:「那天擠車,你提前下車了。後來,英子哭了。從車上哭到路上。哭到半夜。我一直陪著,差點兒凍死。你得請我吃飯。」

我懵了。為什麼要請吃飯?跟我有什麼關係?她說因為差點兒凍死那個,應該是我。我更懵了。

我肯定說了「豈有此理」,或者類似的話。薔薔沖我舉剪刀,說我沒良心。還說她表弟如果這次沒事,她一定攛掇著那傢伙狠狠揍我一頓,讓我考不成大學。我知道,她不是說真的。她憑空咔嚓咔嚓舞弄剪刀,噓著嗓子跟我說她不說笑話,來真的。

那天後來,我拿出身上所有的錢,請她吃了五串新疆人的烤羊肉。她買了十瓶啤酒。我都喝了。吐得無比壯烈,吐得她一身都是。

她把我摟在懷裡,似乎並不在意我拿腦袋蹭她的大胸脯。她告訴我,英子把她弟防挨打的花棉墊子給我之後,撕了她自己的衣服,掏了她自己蓋的被子里的棉花,又給她弟做了個新墊子……聽到這兒的時候,我哭了。醉鬼那種發瘋般的嚎啕。

那天,我後半夜才回家。爸媽都出去找我了。弟弟告訴我,他們急壞了。我稀里糊塗說了句「活該」,倒頭睡去。

從那以後,我爸就不對我抱什麼希望了。標誌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要對我的所作所為,追問到每一分鐘。我媽也似乎放棄了我,標誌是:那以後,跟我爸的所有爭吵,主題里都不再有我。提到我的時候,也是陪襯。重點,轉移到了我弟身上。

再以後,我就常去薔薔的髮廊。只不過換了一個瘦得像一根棍子的南方男人給我理「板寸」,用推子。理完不要錢,說是「老闆娘」的吩咐。我拉了一大幫同學來,薔薔接待,全是那個棍子一樣瘦但手頭飛快的男人給理「板寸」,用電推子。理完當然挨個兒收錢。薔薔背著我那些同學,給我收到錢的百分之十五,說是「回扣」。我拒絕。她不堅持。她沒再跟我提英子。我去的時候,她多一半時間,也都不在。我帶同學去的時候,她肯定不在。

我蹭她的「板寸」,蹭到大學二年級。二年級結束時的暑假,我帶了外地大學裡交的女朋友回來,再去剃頭,發現她不在,棍子一樣瘦的理髮師也不在,髮廊換了門面,裡面的人說,他們把店賣了。「老闆娘」出價很低。我追問,「老闆娘」是「老闆」的「娘子」,還是女性的老闆。人家看怪物似的盯了我半晌,我自己拍拍腦門,歉然道:「算我沒問。」逃離。

小說:我家就在岸上住(3)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 、鄒開歧

策劃總監:於小蘭

編輯:姚小紅、洪與、鄒舟、楊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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